这两种价值尺度,分别存在于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但在中产阶级的消费模式下,它们并不矛盾,还呈现出和谐的同质关系。物质尺度的表现之一,是商业品牌的堆砌。文艺尺度也体现在文艺符号的堆砌。 例如,为了表现谭端午的古典音乐修养,小说中出现了众多音乐家名和曲名。仅计音乐家,就有德彪西、舒伯特、迪斯考、海顿、瓦尔特、贝多芬、莫扎特、巴赫、古尔德、勃拉姆斯、鲍罗丁、勋伯格等。小说中大量的文学作品名和作家名,囊括古今中外。从《诗经》《左传》到《红楼梦》,从《浮士德》《荒原》到金斯伯格、史蒂文斯,不胜枚举。这些文艺符号,大多像浮在水上的油沫,并未融入文本,也并非必要。 作者在命名时,也不乏文艺情调。别墅叫“呼啸山庄”,私人会所叫“荼靡花事”,打网球的地方叫“醉花荫”。设计院所属的工作室,要取个洋名,speed-cape(此词在英语中并不存在,属于生造)。就连绿珠之名,也文艺得不合时宜。谁会用一个坠楼而死的家妓,来给女儿命名?但作者喜欢这种香艳而古典的美人传奇。于是,绿珠只能是绿珠,甚至从未提到她的姓氏。 作者对文艺的一往情深,在人物设定上颇有流露。例如,除了谭端午,很多人物都会写诗:徐吉士、王元庆、绿珠、冯延鹤、宋蕙莲。就连最庸俗市侩、行为猥琐的商人陈守仁,人性中最后的“纯净”,竟也要通过写诗来体现——他临死前念念不忘的,是写给绿珠的几百首十四行诗。 文艺元素的强行加入,还造成了前后矛盾:以“妈的”“靠”为口头禅的庞家玉,买房时首先考虑楼盘名,对文字无比敏感挑剔;把唐卡换成裴勇俊电影招贴画的李春霞,与庞家玉初次交谈,便聊到《一千零一夜》中的“阿月浑子”;怂恿庞家玉把鹦鹉弄走的姜老师,粗俗不堪,但她说起手托鹦鹉的谭良若,发生的联想竟是“要是他手里再有一只雪茄,那就活脱脱的一个希区柯克”。这些细节虽不符合人物设定,却符合作者的文艺趣味。 最能体现文艺尺度的人物,当属谭端午。接受专访时,格非坦言对他的偏爱。但他对待本职工作,是尽可能旷工溜号;对待家庭,是懒到给家养热带鱼喂食都不肯。为了证明他的价值,作者把众多文艺符号集中烙印在他身上。 为了反衬出他的文艺,他的身边伴随着一些小丑般可笑的庸俗人物。比如,在他读出生僻字时,需要由小史来表达她“愚蠢的担忧”。又比如,徐吉士把“鸲鹆”读成“句谷”,遭到两个女生的嘲笑。谭端午发现后,笑着纠错,还要加一句:“你没读过《聊斋志异》吗?” 但这个幽默段子存在破绽。徐吉士曾是“享誉全国的青年诗人”,八十年代末出版过诗集,曾在鹤浦文联上班,后来在鹤浦晚报当新闻部主任。这样的人,即使不知道“鸲鹆”怎么读,也不至于读成“句谷”被嘲笑还茫然不知所以,直到被人指出,才恍然大悟。小说中,徐吉士的文艺水平忽高忽低:他能随口引用《左传》,把冷小秋噎得一愣一愣; 面对年轻的女下属,能痛斥她的稿子文理不通。但到了男主角面前,便化身文艺白痴。不然,何以体现谭端午的高明? 所以,喜欢读于丹和易中天、听理查·克莱德曼的唐燕升,与喜欢读 《新五代史》、听古典音乐的谭端午明显拉开了档次。谭端午对理查·克莱德曼的音乐,“厌恶地皱了皱眉,用无可置疑的口吻”,把它宣判为“垃圾”。 此种价值观,也借小说人物之口说出。庞家玉瞧不起谭端午这个无用的诗人,但当她把“人”进行划分时,仍然认为他高人一等:芸芸众生,比如她自己,死了之后就烟消云散; 而谭端午这样的作家,死后还有文名传世,还会被人提起。这显然是作者的意识流露。 除了这些隐蔽的价值判断,谭端午也因其文艺而受到命运垂青。他物质上的安逸,全靠妻子。而他能娶到她,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曾是光环在身的文艺青年。甚至到后来,文艺已不再吃香,他依然借此得到优待,例如,轻易捕获了绿珠的芳心。不仅美人为此倾心,上司也因此器重:因为读对了生僻字,他得到冯延鹤的青睐,最终获得无故旷工的特权。简而言之,他丰厚的物质基础、美妙的精神恋爱和悠闲的工作待遇,都拜文艺尺度的强大效力所赐。如此幸运儿,怎能叫做“失败者”? 作者不仅给符合文艺尺度的谭端午和绿珠安排了许多好运,还要借由命运来惩罚被他们鄙视的俗人。谭端午鄙视的庞家玉和绿珠鄙视的陈守仁首当其冲。 庞家玉的生涯充满了不幸。最初恋爱时,她被谭端午当成一夜情对象遗弃。婚后她努力工作,养着工资只够烟钱的懒惰丈夫,为全家提供经济基础。与此同时,还要忍受可怕的婆婆的折磨,痛不欲生。当她试着提出离婚,谭端午只问了一句“你这么说,是认真的吗”,她痛哭一场,从此绝了离婚之念。最后,她得知自己患上绝症,独自走向死亡。 同样,辛勤工作的富商陈守仁,是情场上的冤大头,最终还惨死在始终没有揭秘的“神秘人”手下。积极进取、努力工作的“俗人”,都不得善终。就连勤奋学习的小女生戴思齐也患病住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