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缅怀史铁生——他不是励志作家

    新的一年刚刚开始,我却要怀念在过去那一年离开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一些人。在过去一年里面,有些相当重要的作家跟人物告别了人间,今天我要向大家介绍的第一位就是我们中国非常有名的作家史铁生先生。

    其实说起来,史铁生应该是很多大陆的观众朋友都会很熟悉的,为什么呢?因为以我所知,不少学校的教科书或者课外阅读都会收进他的文章,老师也会推荐大家去读他的书。

    而说到史铁生的作品,由于大家好像都读过,好像对他都有点认识,因此重新介绍他就会有一个困难,这个困难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关于史铁生,我们已经有了太多的固定的既有印象。

    比如说很多人小时候看过他的东西,长大之后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就觉得这是一个生命的勇士,是个斗士,为什么呢?因为大家知道,他瘫痪了,20来岁的时候就要坐轮椅,双脚不能走路。然后同时大家又都觉得他后来又患上了肾病,一辈子跟疾病挣扎、斗争,还坚持文学、坚持写作,真是了不起的人物,觉得他太有勇气了。

    于是,慢慢的我发现竟然有些人以为史铁生是一位励志作家,但是其实史铁生真正的关怀或者他的文学成就离我们一般所说的励志作家简直是太远太远了。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就像我们今天要给大家介绍的这一部《来到人间》这本史铁生的小说选集。从这里面看一篇早年几乎可以说是他的成名作《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这个小说,就可以来看一看他到底是要写什么。

    说到史铁生的作品,我要先补充一句,我过去在很多不同的版本、场合上见过他的小说,在很多杂志或者一些选集,港台版、大陆版都见过。到他去世之后,各个出版社也都纷纷推出了他的很多选集,这里面版本可以说是非常的复杂,非常的乱,你很难说哪个好、哪个不好。

    一般来讲,最标准的版本还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那一套史铁生的著作集,应该说是目前为止收集的最齐全,也是最可靠的一个版本,但是其他版本的著作集也不能说不好,比如说像我今天介绍的这本史铁生精选珍藏文集的小说集。

    我们现在就来看看这篇《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为什么要从这一篇开始讲呢?除了因为这是他的成名作之外,从这里面我们也可以看到史铁生在当代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很独特的位置,那个位置是什么呢,就是你很难把他归类,或者分期。

    什么意思呢?1949年之后,我们很多文学史家对于现代的中国文学史的引进、脉络,不同的时期、不同的流派都有一些大致的归类方式。但是你会发现史铁生特别难以在这些归类方式中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

    比方说像《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表面上看起来好像也就是一个知青文学,是一个回城的知青,写回以前插队的故事。也有人说那好像是当年的寻根文学的一个脉络,但是无论你怎么看,你都觉得他很不容易被放在那个位置。

    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这篇短篇小说,史铁生在里面,他谈的是一个他或者是这个小说叙述者当年的插队经验,在陕北清平湾在里面插队。在这个插队的故事里面我们很难看到一些当年的很浓厚的政治气息,我们没有看到太多对于苦难的一个描写,尽管我们知道他本人是经受了很多折磨,而且这篇小说里面也提到了这个主人翁,叙述者身体开始瘫痪、残疾。

    但是你很难看到很黑很灰暗的事情,他用了一种很简朴的,甚至有点乡村色彩的牧歌的方式,去描写那一段日子,这是一个很奇特的写法。

    比如说我们可以看得到,他在当时描写他笔下清平湾那个村子是怎么样,他就写到那里面特别多的动物,他常常谈那边的动物。他说,“我很奇怪,生活那么苦,竟然没人捕食这些小动物。也许是因为没有枪,也许是因为这些鸟太小,也太少,不过多半还是因为别的。比如说春天燕子飞来时,家家都把窗户打开,希望燕子到窑里来做窝,很多家窑里都住着一窝燕儿,没人伤害他们,谁要是说燕子的肉也能吃,老乡们就会露出惊讶的神色,瞪你一眼,燕儿嘛,仿佛那无异于亵渎了神灵”。

    可是另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大家还是会吃帮自己耕种了几十年的牛,比如说这篇小说里面其中有一个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叙述者谈到他总在山上拦牛,然后这里面有一个他的朋友叫破老汉,这个破老汉跟他一起在牧牛,然后他就说到,这里面这些牛他跟它们在一起是其乐无穷的。

    比如说他讲,“在山里,有那些牛作伴,即便剩我一个人,也并不寂寞。我伴天伴地看着那些牛,它们的一举一动都意味着什么,我全懂”,这个话写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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