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他晚走
1957年,著名翻译家傅雷以“亲美”、“反苏”的罪名被上海市作协开会批判达十次之多。傅雷是老实人,以学术的态度对待政治。有就是有,没有,打死也没有。因为他的倔强,拒不承认“反党反社会主义”而无法戴帽。1958年,“反右补课”中,傅雷却再也无法幸免。那天,傅雷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回家。
晚饭时间,桌上摆着葡萄酒、水晶杯,花瓶里插着院子里刚折来的粉色玫瑰,主菜是牛肉炖汤。
听见傅雷的脚步,夫人朱梅馥站在楼梯转弯那个圆弧处等着。
傅雷见到夫人,那一向的铮骨,一时间统统变成了委屈和脆弱。
他扶着夫人的肩,进屋,关上门,握着水杯,第一句话就是:“如果不是阿敏还太小,还在念书,今天我……”
朱梅馥无言,只把傅雷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地抚摸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就像是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的小学生。
1966年,一场史无前例的狂潮席卷中国。
傅雷预感自己在劫难逃。
他对前来探望的同道周煦良道:“如果再来一次1957年那样的情况,我是不准备再活的。”
8月,淮海路上,红卫兵追赶着穿高跟鞋和窄腿裤的女子。一向文文雅雅、规规矩矩的女人自然是跑不过红卫兵的,她们被按倒在地,剪了裤腿,剃了阴阳头,鞋子当众焚烧。
戴着臂章的人,冲进傅雷家里,四天三夜的查抄、罚跪,辱骂、殴打,震耳欲聋的口号,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长凳上戴高帽,花园里的月季连根拔起……傅雷觉得已失去了在大地上逗留的理由。他是天鹅,不愿意低下高贵的头颅。他不再妥协,不再与生命讲和。
妻子朱梅馥,没有犹豫,没有异议,坚定地、安静地陪着傅雷一起去了。户籍警察左安民闻讯赶来,看到书桌上有一个火漆封固的包裹,里面装着一些钱、物,以及一封由工笔小楷誊写而成的遗书。全文如下:
人秀:
尽管所谓反党罪证(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旧画报)是在我们家里搜出的,百口莫辩的,可是我们至死也不承认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实系寄存箱内理出之物)。我们纵有千万罪行,却从来不曾有过变天思想。我们也知道搜出的罪证虽然有口难辩,在英明的无产阶级政党和伟大的领导人领导之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决不至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无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还要难过。何况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
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如你以立场关系不便接受,则请向上级或法院请示后再行处理。
委托数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三、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
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只能以存单三纸(共370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
九、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衣箱二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一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
十、旧自用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一、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火葬费。
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候公家决定。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傅雷 梅馥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
一个人,在临死前,冷静、清晰、周密地写下了遗书,写下了对这个世界的最后的眷顾。别人所托的事情,保姆的生活补助,火葬费,姑母首饰的赔偿额,都一丝不苟地照单誊录。因为需要别人来执行遗嘱,觉得叨烦了别人,在遗嘱的末尾,深深地抱歉。
朱梅馥,傅雷家沙龙里的漂亮女主人,接受的是西方教会学校的教育,在音乐、书画、英文小说的鉴赏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但是应对事物的态度完全是东方古典主义、贤妻良母的做派。
傅雷一生凡事严谨,追求完美。对自己和对别人都要求甚高。当年翻译法国文学名著《高老头》、《约翰·克利斯朵夫》时,精益求精,一译再译,几易其稿,但一经定稿竟不许改动一字一句。傅雷把这种严肃的为文之风亦用在教子上。
傅雷的《傅雷家书》,曾经是一代父母养儿育女的经典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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