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想,当代的文学中甚至连一棵植物也没有确立,很多植物在我们的文学中都死去了,比如荷花和菊花,现在都很少见到了。小时候,我父亲捕鱼,我为他送饭,站在岸上观看,因而见过很多荷花塘,而且,在我读书的校门口也有一座荷花塘。荷花塘后来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步步扩大的企业,校办工厂,新兴项目等等。我最痛心的是曾经见过的荷花塘后来变成了一个石灰坑,这对我的童年经验无异一个打击。我虽在荷花塘边和石灰池边一样地可以认清自我,但石灰坑毕竟过于触目惊心了。
大凡爱玩耍的孩子都见过荷叶上的青蛙,纵身跃到水塘里,叶上的水滴,便如露水一样随之倾倒,这也是我小时候的经历之一,而我对荷花塘最早的文字认识来自周敦颐的《爱莲说》,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荷之美。以后,受了西方文学的影响,更是将它忘了,对于“出淤泥而不染”的老生常谈仅止于厌烦。我那时虽不爱玫瑰之美,但也不知荷之美究竟在哪里。
我对荷之爱大约也就在这几年,所以说,觉悟来的是很晚的,哪怕是对本民族最为司空见惯的一片荷叶。我最爱的荷塘景象是这样的:荷枝潦倒不堪,布满水面,我觉得这些荷枝是因为枯萎才达到自在的最佳境界,但在深深的水底,在淤泥里,它们都有一个不死的未来,它们达到了怎样的生与死的矛盾统一啊,而更为奇特的搭配是,在这孤独难耐的荷花塘边是一个湮没无闻的农民,他牵着一头老牛,在犁着一声不吭的田地。这深秋的荷花塘也是八大山人所爱抒发的。后主父亲李璟对此也有描述:“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菡萏指的就是荷花,这个名称很雅。很少有植物像荷一样各部分都被古人赋予了名称,如叶柄称“茄”,叶为“遐”,长在淤泥里的称“藕”,果实称“莲”,可见古人对它的爱了。
我说这些,只是想说明,我们对本民族植物的热爱,犹如对本民族文学的热爱一样,是经历了很多认识上的曲折才达到的,我们幼时在天地间玩耍的经历,包括以后阅读上的一些经验,它们现在都可以来帮助我们重新走上这条认识之路。我现在也不能说我就懂得荷之美了,它有着在四季里反复体验的价值,就像我们古代文学里的经典,如诗经,古诗十九首等等,荷真的是植物里的经典,必须反复品味才行。
我也试图栽过荷,当然,我所栽的是酷似荷的睡莲,但均告失败。我因此而知荷必须有一大片水域方好看,盆里栽的反倒似一种囚禁。我也栽过菊,菊花闻起来很苦,好像一碗中药,其叶朴素而悲苦,好像囊中羞涩之人,而它的花瓣线条竟那样悠然而柔和,这些就是陶渊明爱菊的理由吧。陶渊明写“悠然见南山”,这“悠然”二字来得确实不容易,应当是他的晚年境界。在他的另一些诗,大约是《饮酒》组诗的序里吧,他说他特别爱在冬天的暮晚时分喝酒,但喝不了几杯就醉了。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快,也是人最感到无助的时候,这些诗合起来大约就是较为完整的陶渊明吧。
我很不喜欢菊花几十盆几十盆地摆在一起,这也是周敦颐所反对的,否则,他就不会说:“菊花,隐逸者也”了。菊花乃是孤独之花,现在都弄反了。我们大概真的可以称菊花如同我们文学里的《归去来赋》,也如同屈原的《渔父》,中国人是非常善于找到对称的,因为,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更好地来理解事物了。
另外,中国古人所热爱的植物大抵都有药用价值,也就是说,它们既有精神性的作用,亦有世俗性的作用,两者互为表里,决不相违背。《神农本草经》说:“菊服之轻身耐老”。
前几日去南京,一路上看见大片的野菊花,在田野或山沟里,由大片大片的冬之枯草衬托,真是太好看了。说实在话,我还是喜欢这种野生的小菊花,它们似乎更加符合菊花乃孤独之花的本意。盆中之菊花,没有那种在秋天的萧疏里所呈现的自然之态。这道理陶渊明在一首诗里也说过: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可能这就是古人念念不忘的自然之轨迹。潘富俊所推荐的当然远不止荷花和菊花,唐代,那是一个有着多少植物被认识,被理解,被经典化的细心而美丽的时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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