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读着卡夫卡的《城堡》,我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一个东方哲人的身影,耳边会出现这位东方哲人的声音。他的名字叫鲁迅。熟悉鲁迅的人都知道,类似卡夫卡那样孤独而又痛苦的人生体验,同样像毒蛇一样纠缠过鲁迅。所不同的似乎是,在卡夫卡那里,是为无路通达目标而苦恼,在鲁迅那里,是为失去目标而苦恼。鲁迅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他确确实实一直在走着,但有时候这种走路又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彷徨而已,正如他给他的一个作品集定的名字。战士的彷徨必然是因为找不到行动的理由,失去了行动的目标。在一篇寓言式的文章《过客》中,鲁迅表达了失去行动目标的迷茫:
“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
“但是,那是坟。”
“走完了坟之后呢?”
“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真正的不同在于,卡夫卡在虚无的压迫下痛苦地呻吟着,而鲁迅却勇敢地承担起了虚无。鲁迅虽然时时遭遇虚无之蛇的啮咬,然而他仍不愿放弃对于希望的希望。他重复了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一句痛苦的自慰:“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第二次重复这句话时,他希望从中听到渺茫的希望的余音。
其实,鲁迅与卡夫卡的相通之处还不仅仅如此。卡夫卡有一种深刻的忏悔意识,面对这个世界的恶,他说:“我们都应该受到责难,因为我们都参与了这个犯罪行动”。鲁迅则通过狂人之口说,“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有了四千年吃人的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卡夫卡认为,“任何人都不应该以他的失望来恶化病人的处境,所以我的涂鸦应该销毁。”鲁迅也说,“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卡夫卡与鲁迅,表面上看来很难联系在一起的两个名字,一个西方,一个东方,一个颓废的犬儒主义者,一个忠实的现实主义者,一个被讥为懦夫,一个被誉为战士。然而,他们却同时被怀疑论思想所纠缠。外在的鲜明反差,使得这种深层的相通尤为发人深思。
极度的夸张与极度的真实
梦幻和现实的融合,是卡夫卡最惯用的一种创作方法,也是卡夫卡最具个性的艺术风格。这种手法与艺术风格同样在《城堡》这部作品中呈现了出来。
就《城堡》这部小说的许多情节而言,具有很强的超现实性,有些地方近似荒诞。比如,城堡始终如同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明明矗立在那里,却无法接近;巴纳巴斯是克拉姆的信使,然而他又似乎从来没见过克拉姆,他总是带给K一些搁了好些日子,失去时效的信;K好不容易从信使巴纳巴斯那里得到克拉姆的一封与自己有关的信,信的内容却居然是赞赏K及其助手的测量工作,而他们的工作根本就没有开始;就是克拉姆本人,也是一个飘忽不定的人物,在村人心中,他有种种被想象出来的面目,却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事情。这一切,使读这部作品的读者仿佛经历着一场可怕的梦靥。
然而,整部小说的细节又是高度真实的。卡夫卡有着惊人的叙事才能,这使得《城堡》这部小说人物语言高度个性化,人物活动的场景十分具体,人物的动力、行为、表情十分生动。这种写小说的功夫,只有在一些现实主义大师如巴尔扎克、福楼拜等人那里才具备,许多现代主义小说家是不愿这样写作也不具备这样写作的功力的。在小说评论家的词汇中,有一个概念叫“佯谬”。这个概念几乎是专为卡夫卡而创造的,它的意思是情节的高度夸张与细节的高度真实之间一种奇妙的结合。
正是这种极度的夸张与极度的真实的鲜明对比,使卡夫卡的小说产生了一种别人无法企及的艺术效果。可以试想一下,明明是一个噩梦,却如同亲历的一个生活场景,人是具体的人,事件在沿着生活的逻辑发展,一个物件、一个动作、一个表情都真实得让你无法怀疑,你想从中逃出来都不可能,这样的噩梦将怎样地令人毛骨悚然,惊心动魄。
而这,正是卡夫卡小说的艺术魅力所在。
(作者为山东大学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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