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撰写一部新中国的美术史,或者说如何让后人尽可能完整和客观地看到新中国美术发展的整体脉络,这是个不容易回答也不容易做到的问题。同样的追问也可以延伸到美术之外的各个学术领域中去。 在50年前的中国学界,潘光旦译一部霭理士的《性心理学》,译笔晓畅明白自不必说,所作注释之精严深透,对学术的谨慎,对“字纸”的敬畏,直令我辈心悦诚服。50年之后,学术的姿态或者说学术的心情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们似乎更加注重个人观点的急切表达了。问题在于,当我们急于在人群中间发一声喊,来表达我们个人观点的时候,我们是否对所面对的历史尚还处在一知半解的阶段?我们是否对有关这段历史的许多重要文献资料都已经作过深入的了解和研究? 这让我想到“文献”的作用和价值。这部编年体的、全部彩色印刷的《新中国美术文献博物馆》,就是一部有关新中国成立50年来美术发展的文献图集。近5000幅美术图片,400多万字经过摘录的美术文献资料,囊括了从1949年10月至1999年12月间的新中国美术活动的方方面面: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各种形式、各个画种在各个历史时期的绘画作品(甚至包括各个历史时期有代表性的由非专业人员绘制的政治宣传画、商品广告招贴画、儿童画);各种形式的雕塑作品;各种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民间美术作品;80年代以后在中国开始出现的各种形式的装置艺术、行为艺术、观念艺术、以电子媒体为材料的VIDEO艺术和以摄影为材料的影像艺术作品;通过摄影和文字的方式记录下来的各种美术事件(包括各种群众性的美术运动;各种有影响力的美术论战和美术思潮;各种官办和民间的美术组织机构的建立和活动;由国家和地方美术机构设立和进行的各种形式的美术奖项;各种美术刊物的创立;各种美术学术团体和中外美术机构进行的学术交流活动);国家有关美术发展的各种指导性方针及行政措施的有关文献;重要的美术现象的研究性文章和有关美术作品、美术家研究的批评性文章;产生过广泛影响的美术理论文章,等等。这些色彩纷呈的图片和摘编的文献资料按照发表的时间先后,顺序排列,构成这部2000多页,八卷本的大书。 与以往有关美术史的图书不同的是,此书的编著者在书的下部设计了一块有关新中国的政治、经和文化大事的内容,时序上与美术的发展同步对应,以作为整个新中国美术发展的一个背景。 当我循序渐进,深入这繁复的文献资料的幽邃之境,那些无可争辩的图像资料和文献史料分明地告知我们,新中国的美术从来就没有作为一种自在的艺术门类独立地发展过,它始终与新中国各个历史时期的政治动荡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笔墨当随时代”成为一个重要指标。美术创作活动一直是被作为新中国的历史见证和意识形态的宣传工作而被提倡和引导的。从董希文的油画《开国大典》,到后来抗美援朝的宣传画;从那些表现中苏友好的北京展览馆的现场速写,到“除四害”、抓特务、镇压反革命的连环画;从大炼钢铁的街头壁画、农民漫画,到发展养猪合理密植的农民画;从气魄宏大的“文革”油画、黑红套色木刻,到表现社会主义新面貌的新山水画……从“伤痕美术”、“乡土美术”、“85新潮”,到“政治波普”、“玩世现实主义”、“艳俗艺术”,每一个历史时期的每一种图像,无不直接映射出那个时代的跌宕起伏。一幅普通的油画《毛主席去安源》,成为政治宣传的指定图像走进一个国家的每一个家庭,而在90年代却又因被高价拍卖引发版权纠纷案。同样一幅油画《开国大典》,由于历史和政治的原因,在不同的时期先后被改动过四次,不被喜欢的人在不同的时期被命令从画上一个个抹去。一幅画在不同历史背景下的变化和留下的不同版本,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文化事件,那些隐藏在平凡事件背后的骇人故事,那些无声之中的撼地惊雷。 当我们将整整50年的美术作品和文献贯穿在一起进行比较分析时,我们从那些很少见到的、清晰的文字中,分明会看到新中国的美术家们最深层的精神活动。他们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中被扭曲的灵魂,他们的无奈和谦卑,他们的智慧的光芒。我以为,这是整个中国当代美术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且应该说是最核心的部分。整整50年的略加摘录的美术文献,来自这个国家每个角落的有关美术的图像汇聚一处,显现的不仅是一部有关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中国社会生活的图像史,同时也是一部中国人的精神生活的图像史。 面对这部大书,穿行于这繁密的图像和文字交织的丛林深处,让我感觉到一个人的声音是多么单调和无力。一个人的声音可以构成一个人的历史,但这样一个国家的50年来的美术发展史却远比一个人的领悟要大得多。或许我们真应该沉下心来,好好去阅读那些被我们久已忘却的东西。尽管这些资料的搜求选择、摘录整理同样会渗透着编著者的个人观点,但我相信,那些尽管色彩已经黯淡但依然富有表情的图像,那些在图书馆的角落中静静地躺了几十年的文字资料,都会告知我们许多意想不到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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