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是一座浑然天成的疯人院。我们每一个在里面工作的人都是疯子。《办公室》(胡晴舫著上海书店出版社)以幽默反讽的口吻写尽白领的办公室人生。作者生于台北,美国威斯康辛大学戏剧硕士。
李欧梵在序言中说,在这个“后现代”的世界里,本书以办公室这个“新世纪”的工厂为书写对象,更感到弥足珍贵。
出差
我要出差,全办公室的人都来恭喜我。同事们带着艳羡的目光,围在我的桌旁,摸摸我的黑色签字笔,玩玩我的手机,扯扯我的衣袖,久久徘徊不去,仿佛我是一个即将消失的人,而他们在我出发之前,已经开始深深怀念我了。
“纽约耶……”一名年轻女同事喃喃说道。
“我理解纽约两字的暗示,但是,这次不是旅游,是出差。我即将飞行二十个小时,在一个时差正好十二小时的国度停留四十八小时,然后再花二十二小时回来。回程多两小时是因为地心引力或风力什么之类的关系。”我抢在他们问我为什么回程要多花两小时这个问题之前先作了回答。
“不管如何,你还是去了纽约……”女同事目光朦胧,“不像我们,只是工作、工作、工作。”
等我在纽约落地,住进下曼哈顿区的一间小旅馆,已是星期日深夜。因为时差,无法入眠,我带着一本书下楼,坐进酒吧,点一杯温和的琴汤尼。我看了会儿书,一直坐在角落独饮的那个男人过来问我在读什么。我给他看书名,那是一本中文书。他微笑。总之,他不是真心要知道这本书的内容,他只是要找一个人听他的故事。
“你不晓得在纽约工作有多辛苦,”他的句子是这么起头的,“我整天工作、工作,还是工作。我不介意工作,可是,我的工作实在是太没有意思。我在一家小型出版社工作,负责侦探小说的校对。习惯电脑作业后,所有作家都不懂得拼字了,为了高产,他们下笔神速,结果我校对改写的时间比他们写一本书的时间还长。而他们的作品永远千篇一律,无趣至死,看了第一页,我就已经知道整本小说的布局,至于凶手是谁,我根本懒得回答。面对一本糟糕透顶的小说,提前猜到凶手是谁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吗?每次校对,都是一场上刀山下油锅的折磨。”
他推一下眼镜,抚平他即将薄顶的灰发,痛苦不堪地说:“作家全是些鼻孔朝天的讨厌鬼,而我的同事们个个都是自私胆小的势利眼,我的老板是个说话不清的白痴;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可是她却离开了我。她宣称,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无法呼吸,她需要更广大的空间。嘿,如果你呼吸不顺畅,那是纽约市空气污染的问题,与我何干?”
我开始打哈欠,他一脸悲惨地望着我:“能够睡觉真是一件好事,我都不知道我已经失眠多久了。每晚上床,忍不住想哭,看看我,头发花白,健康下滑,始终找不到一个真心爱我的人,我根本没有一个像样的生活!全是因为我没有时间。工作占据了我人生的百分之九十九。”
“剩下的百分之一是什么?”
他拿起杯子向我致意,“这个玩意儿。”他仰头饮干。
隔天我前往拜访我的客户。照例寒暄,我问:“一切都好?”客户揉揉星期一早晨惺忪的眼睛,明显疲惫不堪,“工作,工作,总是在工作。我需要离开纽约。休息一下。”
四十八小时又二十二小时之后,我回到办公室,一群同事兴奋地围夹上来,如同在读一本糟糕透顶的侦探小说一样,在他们还没有开口之前,我已经知道他们要问什么:“纽约如何?”
我只能像个三流罪犯,从现场逃之夭夭。
鱼缸哲学
我问了一个问题,他们叫我去见社长。
社长办公室藏在最角落。窗户很小,面对着一条死巷,看出去是一大片违章建筑物的灰色铁皮屋顶。旁边是大楼的太平门,女性员工洗手间就在后面。
相较之下,总经理或董事长的屋子占据办公室最好的两个方位,各有两面从天花板到地板的玻璃墙,俯瞰城里最美丽的林荫大道。傍晚,暖洋洋的西晒会让里面的人有种金黃色的幻觉:自己置身于一个非常重要的国际都市,从事一项非常重要的产业,占据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世界,因为自己而运转。
若是一个擅长办公室政治的阴谋论者,很可能会如星相学家阅读星相图一样,从这样的座位安排读出社长在公司里的地位与未来。
为了上洗手间,女性员工必须经过他的办公室。时常,一群群女性员工像大呼小叫的观光进香团般,打从他透明的玻璃门前经过。那是办公室里最香火鼎盛的一条道路。而社长的小房间永远烟雾缭绕。扑朔迷离的白雾之中,一个蓄山羊胡、戴黑框眼镜、没有胸脯的斜肩男人,仿如一尊雕像咬着半截雪茄,面无表情地搁在一张跟他的身材极不相称的董事长大皮椅上面。他似乎总是处于冥思。
“我跟你说一个鱼缸哲学。”我坐在他的屋子里,社长潇洒地用他泛黃的牙齿上下咬住那段雪茄。他的嘴唇因为过薄,使人容易对他嘴巴所吐出来的话语分量感到怀疑。可,他的表情那么严肃,又让人不得不跟着慎重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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