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时尚:谁的时尚

  2003年年初,三联书店出版了赵京华翻译的日本文学批评家柄谷行人的《日本现代文学起源》一书。在中文版序言中,柄谷行人说:“我写作此书是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后来才注意到那个时候日本的‘现代文学’正在走向末路,换句话说,赋予文学以深刻意义的时代就要过去了。在目前的日本社会状况之下,我大概不会来写这样一本书的。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刻意批判这个‘现代文学’了,因为人们几乎不再对文学抱以特别的关切。这种情况并非日本所特有,我想中国也是一样吧:文学似乎已经失去了昔日那种特权地位。不过,我们也不必为此而担忧,我觉得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文学的存在根据将受到质疑,同时文学也会展示出其固有的力量。” 

    读过柄谷行人开篇的这段话,我感到无比的震惊。震惊并非来自柄谷对文学命运的基本判断,而是来自他对文学在中国命运的判断——在经济和文学都“欠发达”的国度里,文学的衰落竟和发达国家相似到了这样的程度,这究竟是文学无可避免的宿命,还是“全球化”像“非典”一样迅速蔓延的结果?我们都知道柄谷所说的“现代文学”和我们所说的“文学”指的是什么。被赋予“深刻意义”的文学在今天确实不会被人们特别关切了。因此,中国当下文学著作印数的下跌和批评家的无关紧要,就不应看作是个别的例子,它恰恰是全球性的共同问题。 

    一方面是文学在衰落,另一方面,文学的时尚化写作却如日中天。文学的权威报纸曾为此作过长时间的专门讨论。对这一现象我曾表示过迷惘或“两难”,这是因为:一方面,“时尚”有其发展的历史和目的性。或者说,在现实生活里没有人反对“时尚”对生活的修饰。即便在大学校园里,80年代谈论的是诸如“启蒙”、“民主”、“人道主义”等话题。但90年代后期以来,教授们对“买房”、“买车”同样津津乐道。这种对时尚的追随几乎没有人加以指责;那么对文学的时尚化写作为什么要指责?如果是这样,生活/文学的关系将怎样去处理?但是,当面对文学时尚化的具体文本的时候,我又抑制不住对其批判的强烈心理,尽管批评家的声音已经不再重要。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贝拉的《9.11生死婚礼》的出版。小说出版后据说被一个国家用103万美元的天价买了版权。这个十几万字的小长篇,叙述的是中国留日女学生纯洁,先是爱上了比她小5岁的日本男孩海天,后来又爱上了比她大很多岁的美国老男人格拉姆,格拉姆有家室,海天家里又不同意婚娶。但“纯洁”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两个男性之间。海天对纯洁的追逐非常激烈、坚定、至死不渝。两个人终于踏上了结婚的红地毯。但作家用了非常戏剧化的方式处理了这个场景:格拉姆在他们的婚礼上飞车赶到,格拉姆抢走了身披婚纱的新娘。女主人公在犹疑不决中被格拉姆裹胁而去。然后,他们找到一个旅馆疯狂地做爱。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格拉姆在9.11事件中遇难,海天离开了纯洁之后跳了富士山。就是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好莱坞式的小说,被一些人看作是“杰作”、作者被认为是写情爱的杰出作家。小说最时尚化的表达是个人生活无限开放的可能性,小说有一句话,是纯洁内心的独白:我觉得一个女人是完全可以同时爱上两个男人的。这句独白是小说主人公命名的最好注释。更致命的是,小说还要搭乘美国诉诸全球的反恐意识形态,它搭乘的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时尚。这种奇怪的文学“时尚”,是难以让人接受的。它就像虚假的广告和中产阶级杂志一样,在以幻觉的方式去诱导、迷惑善良的人们的同时,也满足了他们自己的虚荣心。因此,《9.11的生死婚礼》的时尚,已经不是“小资”的时尚,而是中产阶级的时尚,是“跨国文化资本”的浅薄炫耀。 

    从《9.11生死婚礼》这个个案中我们发现,文学的时尚化事实上就是文学的“小资产阶级化”或曰文学的“中产阶级化”。因为时尚从来就与穷人或底层人没有关系,因此穷人或底层人也从来不在文学时尚化写作的表达范围之中,时尚化的阶级阵线是十分鲜明的。文学时尚化的诞生应该始于“网络文学”。网络是社会时尚文化最具覆盖性和煽动性的媒体。在网络文学中,我们看到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以及报告文学作家蒋巍模仿20岁“美媚”的口吻写的长篇——《今夜我让你无眠》等,其内容和趣味、情调,都可以概括在“小资”写作的范畴之内。并不是说这类题材和趣味不可以写,而是说当这种写作蔚然成风的时候,它也逐渐建立起了一种文学的意识形态霸权。这种意识形态就是“中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事实上,这种文学时尚正与中产阶级文化联手合谋,它们试图为我们描绘的图景是:消费就是一切,享乐就是一切,满足个人欲望就是一切。这种虚幻的承诺不仅加剧了普通人内心不平等的焦虑感和紧张感,而且将现代性过程中几乎耗尽的批判性资源完全删除。在中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蛊惑下,除了想入非非、跨国婚姻、床上激情戏、香车美女之外几乎所剩无几。现实的问题从来没有进入他们表达的视野之中,他们甚至连起码的批判愿望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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