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嫌我没出息,不会打仗,只擅斗嘴;我便急了:“是你不让我上阵,这会儿又数落我没上过战场!”阿爹伸手为我正冠:“你也成年了,这次出兵襄阳,就跟在我身边吧。”他又扳正我的肩膀,难得地直视我的眼睛:“你果真想要从军?”我没好气地点头,心想:我在军营里过了这么久莫非都是白搭?“为何从军?”阿爹还在追问。我不耐烦地往后缩身子:“我不怕死。”阿爹正色道:“你跟在我身边,我保你平安,战功也能有。这是上策。”我也冷了脸:“那我要下策,跟着你出征,你不必管我死活,战功什么的我不在乎。”阿爹叹气:“那你为何从军?”我学着他的样叹气:“这样的世道,从不从军,有什么分别?”
大军开拔前,我兴冲冲地去跟不能同行的幕僚道别,指着张三笑话他太瘦被金人砍死了当柴烧都烤不熟半只兔子,又冲李四嚷嚷要他在班师之前读通伊川先生的《易传》同我辩论,赵五不服,说我从前只是给人跑腿传信勘察,真上了战场准要尿裤子。我拍着胸脯放出话来,这回要是不立头功,回营后给你们这群酸文人做牛做马任由使唤。他们齐声叫好,说等我拔下头筹,从此尊称一声“赢官人”,再也不把我当顽童嘲弄。
张敌万在一旁嗤之以鼻:“别人以为你胆大急着杀敌,我看你是胆小才宁可一辈子都躲在战场上。”我压根儿没搭理他。
阿爹带着我出征,一番鏖战攻下了郢州。他又请来猛将牛皋,我便在牛皋手下打野战,纵马横枪,出入敌阵如无人之境,果然痛快淋漓。牛皋领军颇有一套,野战得胜,襄阳不战而降,阿爹索性派他再去随州,张宪在那里围城好久,就是攻不下来。我赶紧请命也去援随州,心想此行定要首登城头,一来再也不会被酸文人讥笑,二则也能叫张宪张敌万另眼相看。倒是阿爹谨慎,叫我千万听从牛皋调度,不要年少鲁莽误了大局,就算活着回来也得砍头。牛皋这人早就在别人手下混了许多年,人情世故颇为通透,我到底是主帅之子,万一有个闪失,叫他怎么向阿爹交代。到了随州,他一改野战时的爽快,压着我不让出战。张宪又发话:“野战时云哥儿是骑兵,在马上横行霸道把人当肉踩;这里攻城要爬云梯,上头扔石头浇滚水,这是给人送生肉去了,不行不行,我先舍不得。”我被他一激,也不管什么号令,提着铁索就往外冲,谁都拦不住。后来牛皋说其实谁都没拦我,张宪还在后面笑:“随州久攻不下,就得放这样的小野狗出去振奋士气!”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爬上城头的,只晓得满头的血把眼睛都迷了,看什么都是红的。他们说我首登城墙,我觉得倒也未必,只怕是大家都担心我,所以盯着看,看我爬上去了,顿时欢声雷动,也就顾不得一同翻上去的别人。我前头的确有人,我记得他的样子,城破后清点人却没找着,我又跑去城头,果然翻到了尸首。张宪也在,撕下一角披风给我裹头,笑笑:“别人死了,所以还是你拔得头筹。”我扒着箭垛往下望,望见尸横遍野,这里是金人设的伪齐,攻守的都还是汉人,可就算是宋金对阵又如何?小时候爬树,看见墙那头的男欢女爱;而今成人,又得爬一堵墙,望见人与人的你死我活,望见焚尸的烟柱升起来,望见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攻下了随州城,阿爹命人在城隍庙前搭了台子征兵,我被派过去写花名册,抄满三百个名字给一根鸡腿啃,我想这还真是当狗养,于是越抄越懈怠,最后索性连鸡腿都不要了,借口尿遁,去城里闲逛。我原本就没穿正经衣裳,混在街上更是个泼皮模样,伸胳膊踢腿使劲撒欢,累了就蹲在人家铺子前发呆,胡思乱想着收复失地真好,这么多城池我一座座都逛下来,今后还要带着张敌万和弟弟一起玩。军营里的半大孩子都听我的,大家说我虽然长得不像阿爹,那颐指气使的架势却果然是亲生的。可颐指气使是好词吗,他们只会夸阿爹运筹帷幄,回头还是骂我净干些上房揭瓦拆天拆地的事。奶奶跟阿爹继母住在一起,我不常回去,回去了也坐不住,她老眼昏花想拉着我好好看看,我却挣脱她满屋子跑,她就唠叨:“跟你妈一个臭脾气!”
令我沮丧的事不多,但长得越来越像妈妈绝对是桩心病。远远近近这么多城池,也不知妈妈流落到哪里了。是她不要我,我也犯不着惦记她,可我顶着这张脸,撒泡尿照照自己怎么都躲不过她的模样,心中好生烦躁。要说害怕也是真的,我怕自己到头来竟是她那样的人,意趣所到,想跑就跑,要不是恰好被抛下,我竟没觉得她有什么错。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腿都蹲麻了,直起身时打了个趔趄,一手撑地,另一手被人抓住,还好没有摔回去。拉我一把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定睛再看,好嘛,原来是一串小孩,手拉手一字排开,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排在最后那个,怀里还抱着一只硕大的黑乌鸦。“它是你们养的?”我对乌鸦好奇,想要伸手去摸,抱乌鸦的小孩警觉地往后缩:“别碰别碰,老九会咬人的!”“它叫老九啊?”我把手背在身后继续盯着乌鸦看,乌鸦的眼睛像是被冻住的珠子,偶尔眨动,我就惊奇地叫起来,面前的一串小孩也跟着叫,然后大家一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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