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像人类学家一样思考》书摘

    我清楚地记得我读过的篇人类学文章。当时我大学一年级,在芝加哥一个寒冷的夜晚蜷缩在图书馆里。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它让我大为震惊。它挑战了我观察世界的方式。你可以认为它引发了一次小型文化冲击。这篇文章题为《原初丰裕社会》(The Original Af?uent Society),作者马歇尔·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是人类学界重要的人物之一。在这篇文章中,萨林斯详细描述了那些现代西方人对经济理性和行为的看法(例如经济学教材所阐述的那些)背后的前提和预设。在论述中,他揭示了人们对史前狩猎—采集族群的偏见和误解。这些族群具体来说就是在卡拉哈里(Kalahari)沙漠、刚果森林和澳大利亚或其他地方过着流动生活的部落,他们的财产极少,也几无精致的物质文化可言。他们猎捕野生动物、采集浆果,随时准备按需要迁徙。

    萨林斯称,以往的教科书预设这些人是生活悲惨、常常饿肚子,每日挣扎求生。看看吧:他们多就只有一条裹腰布穿,没有固定的居所,也几乎没有财产。这种对“匮乏”的预设来自另一个更为基本的预设:比起已经拥有的,人类总是想要得更多;希望用有限的手段,去满足无限的欲望。根据这种思维方式,我们必然会推导出狩猎者和采集者处境惨淡,他们如此生活是迫不得已,而非出于选择。在西方人的眼里,狩猎—采集者“装备着中产阶级的欲望和旧石器时代的工具”,因此“我们预先断定了他的绝望处境”。然而,通过一系列的人类学研究,萨林斯表明在狩猎—采集者看待生活的方式里,“欲望”的成分非常少。比如澳洲和非洲的许多这样的群体中,成年人平均每天为了满足生活所需而工作的时间不超过三到五小时。人类学家研究这些社群后意识到,这些人可以做更多的工作,但他们并不想这么做。他们没有中产阶级的欲望,他们的价值观与我们不同。“这个世界上原始的族群拥有非常少的东西,”萨林斯总结道,“但他们并不贫穷……贫穷是一种社会地位,它本身是文明的产物。”

    读了萨林斯之后,我再也无法用以前的方式来谈论“丰裕”。我无法再想当然地继续持有自己之前关于它意味着什么的预设,因为我的预设常常危险地披上了“常识”的伪装。我从萨林斯那里次意识到,对于某些词语的用法和意涵,我只是自以为了解。这种情况后来又出现过很多次。作为一名学生,我很快认识到人类学非常善于质疑概念,质疑“常识”。这个学科里有一句为人熟知的老话:我们“让熟悉的变得陌生,让陌生的变得熟悉”。这句话已经成了老生常谈,但事实也的确如此。这种质疑和颠覆的过程是人类学的恒久价值之一。

    在接下来的章节,我将从萨林斯那里,从每一位优秀的人类学家的工作里撷取内容,以此为出发点开始探讨和质疑一系列概念。它们不是专业术语,都是一些你非常熟悉的词。事实上,我着意选择了一些日常词汇。通常来说,日常事物正是人类学家的兴趣所在。我会从人类学的根本关切——“文化”出发,接着再考察另外一些概念:文明、价值观、价值、血缘、身份认同、权威、理性和自然。这只是一个粗略的列表,我非常清楚其中遗漏了什么。“社会”呢?还有“权力”呢?但是现在我们没有必要做到面面俱到,总会有别的术语可以添加进来。这本书某种程度上是一幅指导性的地图,它的目的是为探索更广阔的疆域——我们生活的疆域——提供指引。对他人生活的认识事关重大,我们自己的生活始终是由此才得到界定。

    人类学并不只是提出批判,不只是指出我们对“丰裕”“文明”以及“血缘”的理解是因文化而异的,或甚至被常识中的盲区所遮蔽。人类学还给出解释。尤其是,它解释了何谓文化以及它如何成为人之为人的关键。我们不是机器,我们并非被强烈的“人类本性”所控制,也并不单纯是基因的产物。我们可以做选择。狩猎采集者同样可以做选择,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他们经常做出选择,去培养平等主义的价值取向,同时弱化财产的重要性,以此维持他们的生活方式。居无定所的狩猎和采集生活要靠两个要素来维系:资源共享,但不鼓励社会分层和物质积累(毕竟,东西太多只会拖慢你的步伐)。比如,住在坦桑尼亚的哈扎人(Hadza)直到 20 世纪 60 年代仍在从事狩猎采集活动,并选择不去采取附近放牧者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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