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译后记

    小说中的亨利·詹姆斯是托宾的亨利,不是生活在十九世纪下半叶、享誉欧美的大文豪詹姆斯,读者必须调动强大的自制力,才能不将二者混淆。

    算起来,从网上读到这本书的部分章节大概是三年前,拿到它是两年前,放着不动很长时间,为它积累勇气和信心,交稿是大半年前,看到校样是一周前。但这三年被这样一件事贯穿起来,就有了特殊的连贯性。作为一个小说创作的爱好者,这本书有时让我很灰心。曾经在某个地方,我突然想起或许可以写点什么,可是转念一想,托宾已经写过了……出版前,我最后一次读了

    《大师》的校样,也是第一次从读者的角度审视这本书。如今更清晰地感到,许多我曾经想到过的《大师》都已经想到了,许多我将来会想到的它已经表现出来了。它几乎将我包含在内,素昧平生却似曾相识。这是一种奇特的翻译体验。我思考书里的每个词句,思考它与我紧密相连的那些地点和时刻,相当地无力,又格外欣喜。很多次我没法读下去,只能把手放在纸页上,闭上眼睛,想它何以能够如此……

    托宾的小说多以爱尔兰为舞台,《大师》背景横跨欧美,爱尔兰同样没有脱离作者的关注。小说第二章,亨利带着戏剧创作惨败的心情,避居爱尔兰,结识当地名流,参加社交活动。亨利以知识分子的审美眼光,无法欣赏爱尔兰乡村的粗陋,但他对自命不凡的英国绅士,毫不留情地进行讽刺。在这一章,托宾首次触及了亨利的同性恋倾向。托宾对同性恋话题关注已久,《夜的故事》是第一部涉及“男同”的爱尔兰小说,《黑水灯塔船》则是第一部以爱尔兰为背景的有关“男同”的作品。他并未将同性恋作为故事的主体,他认为那只是背景,“爱”与“失去”才是前景。后者正是他一贯的着力点。

    《大师》中的同性恋色彩同样是那么不显山露水,纤巧、细致、微妙的程度几乎达到想象感官所能辨识的边缘。更确切地说,他写的不是同性恋,而是一种特殊的平衡能力,平衡的两端,分别是对同性的想象力和心理倾向,以及出于种种近乎本能的考虑,下意识保持距离的反应。在《大师》中,亨利一共与三个男性朋友之间产生过勉强称得上暧昧的氛围,然而呈现于读者眼前的,是小说中的作家反复权衡、品味这段距离,在需求与自制之间不断做出反省的心路历程。第二章亨利在爱尔兰认识了曾经当过兵的男仆哈蒙德,他们的关系从未超越主仆,只是拉扯了几句家常话,就让亨利感觉异样:“哈蒙德垂下目光,似乎左右为难,想要说什么,又不能说。他把头转向窗口,沉默下来。光线映着他半张脸,另半张没在阴影中。屋子里静得亨利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俩都不动不说话。亨利真希望现在有人能看到他俩,如果其他人站在门口,就像他之前站过的那样,或者透过窗户朝里张望,他们会以为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他们这般沉默,是因为说了太多。突然,哈蒙德急促地吸了口气,朝他露出个温柔宽厚的笑容,拿起桌子上的碟子就出去了。”

    亨利对哈蒙德的想象最远也不过如此,这里最妙的,便是亨利“希望”有人能看到这一场景。这无疑是属于他作家的特质,真正看到这幅画面的,不是他想象中的别人,而正是他自己。这便构成了一个罕见的关系:《大师》虽然使用第三人称,但叙述视角一以贯之,纯然从亨利眼中、心上来看世界。然而,此间小说人物拥有了独立于叙述视角之外的力量,观察亨利难以言说的心理感受。

    亨利·詹姆斯,美国文学史上名副其实的大师,大半辈子客居他乡,一生未婚。他的作品虽然在有生之年获得认可,但他的创作之路屡经坎坷。最是寂寞异乡人,离开祖国,没有家庭,长年漂泊大洋彼岸,怀有极度敏感的心灵,将生命体验系于笔端。一方面,在大洋两岸的不同国度,风俗、文化、人心始终在他眼中成为比较和琢磨的对象,作为一个世界的“圈内人”,他却无法得到归属感,噬心的寂寞伴随左右。寂寞不是缺乏亲友相伴,而是内心深处的流动得不到回应。他也寻求温暖依靠,友情、亲情、无法定性的爱情,但同时作家的本能又不愿让别人探查他的内心深度,不愿让构思作品的过程和灵感的源头为人获知,于是,在重重矛盾之下,沉默、刺探、想象成为他生活的主要内容,周旋、回避、欲说还休成为他常见的表达方式。

    然而这一似乎应该是晦涩的题材,却被托宾处理地干净利索。手法并不唯美或浪漫,凡是可供挖掘的地点,托宾一律单刀直入,不留余地,造成的效果却比留白更经受得住反复的体验。这是托宾风格的特色之一,也是他创作的最大勇气所在,无论何时,他都以平视的目光望向百年前的大师。他的目光温柔,充满同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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