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庄子说“醉者神全”——醉者可不受外界干扰,保持自己精神上的自足独立——此后,酒便成了历代不得志才士的精神寄托与创作灵感的催化剂。魏晋六朝有阮籍、嵇康、刘伶、陶潜等数十人;隋末唐初有“五斗先生”王绩,其《五斗先生传》有云:“(五斗)先生绝思虑,寡言语,不知天下有仁义厚薄也。忽焉而去,倏然而来;其动也天,其静也地:故万物不能萦心焉。”这段话说出了中国酒文化的重要内涵之一。李白则是王绩之后又一个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的诗人。杜甫作有《饮中八仙歌》,即以李白为其中之一。
诗分三层。“君不见”起至“会须一饮三百杯”凡十句为第一层,抒情放言人生苦短,当明否极泰来、自然任运之理而及时行乐,醉以全真。“岑夫子,丹邱生”起至“径须沽取对君酌”十四句为第二层,是诗人直接对岑勋、丹邱生而发的一曲酒的礼赞,以前修陈王曹植平乐之宴为史证,极写酒趣,慨言富贵不足恃,圣贤不足凭,唯饮者千秋留名,因请主人添酒。其中后八句是“歌一曲”的歌辞。“五花马”以下四句为第三层,因歌更发豪兴而呼酒销愁,是酒宴的高潮,也是全诗的卒章。
全诗看似通篇醉语,意思重叠,其实是亦醉亦醒。睥睨权贵,弃绝世俗,而这权贵与世俗其实是难以冲破的;自许有王霸之略,而这壮志雄心实际上也难以舒展:这些矛盾构成了诗人内心无法解脱的苦闷,于是他对友抒志,借酒遣怀,希望在醉乡中获得对现实的超越,而作为第一层次殿结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是李白出蜀以来十年颠沛生活的小结,也是全诗的警策与中峰,将对酒德的讴歌分作前后两个层面:前一层就“我”之感受径直下笔,“我”必“有用”,是主题句;后一层就史之镜鉴对友高歌,以“古来圣贤”陪衬“唯有饮者”,而“留其名”又是第二个主题句,与上一层“必有用”相应。于是尽管全诗以“悲”起,以“愁”结,却在这悲愁之中树立起铮铮傲骨。傲气与悲愁之意的对冲形成了全诗飙风骤雨般大起大落的节律,从中也完成了诗人力图表现自我而对抗于现实的“大人先生”般的自我塑造。
节律是诗歌的生命。本诗主要以七言为主,但三个层次的起句均用杂言。第一层次以两个“君不见”复沓领起两组“十、七”“十、七”的长句,劈空喝起,调高势壮,似乎可见积年愁闷,如“黄河之水天上来”般奔涌而出。第二层次以“岑夫子”等四个三字句开端,又接以一组五、七字句,其节奏似“低眉信手续续弹”,使“天生我材”后的激昂得到渟蕴,然后又是八个七字句,似侃侃续续对友叙谈,情绪则由渟蕴而渐渐高扬,至“主人何为言少钱”二句结束“歌一曲”时,又到达激昂。以后不待诗势下坠,即以“五花马,千金裘”两个三字句呼语,带起两个七字句,极写豪兴,恰似“跻攀分寸不可上”。至此酒意醉态饱满已极,却以“万古愁”作结,对照开首“悲白发”,全诗读来犹如大河奔注,九折东向,滔滔滚滚中,与“必有用”、“留其名”两个中流砥柱相激荡,最后河流入海,在河海相激中,渐渐涵淡浩渺,余音不绝,余势荡漾。
李白以酒诗著称,这是表现愁愤的酒歌中较早的一篇代表作。明暗的对冲反映了这一时期其诗作的重要特色,然而冲决愁苦的强烈自信使得全诗尽管言愁却高昂开远,一往无前。而表现在诗歌节奏上,总体而言,仍以酣畅痛快为主,其意脉也较为显豁。既不同于初游东南时的澄明,也不同于天宝末年之后的拗怒甚至晦涩。这是读李白诗时要充分注意的。
此诗的语言看似直白,其实也都有为而发。“千金散尽还复来”,是前述“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而自己终于落魄经历的心理反映。“陈王宴平乐”史事的拈取,也因作诗地点在嵩山,与洛阳旁的平乐相近,是即地即时的感发。细心体味这些,便会感到李白的率真之中实有丰富的底蕴。
虽然李白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但玄宗召他入宫,只当作御用文人,让他写写“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清平调三首》其二)之类应制词句而已,最后还听信谗言而“赐金放还”。“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还山留别金门知己》)从天宝三载(744)春出长安起,至安史之乱前夕,李白以东鲁旧居为依托,南北漫游,长达十一二年。
结束诗人南北漫游的,是天宝十四载(755)爆发的安史之乱。当时,奉玄宗在奔蜀途中诏,在东南募师抗逆的永王李璘,刚好军次庐山脚下的浔阳,也许因人推荐而钦其盛名,竟三遣使征召李白入幕,正圆了诗人对“三顾茅庐”的终始期想,于是羽服下山,欣然入幕,立即以如椽大笔为“永王东巡”作歌扬威。“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他确实切身体味到了好作“梁甫吟”的孔明出山之际,那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自信和闲定自若的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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