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的原型》导言

    一九七七年,瑞士湖区进入乍暖还寒的春天。我从国外被召回到父亲的病床前。父亲当时正住在洛桑市的一个诊所,他在这里接受了一个普通手术后,显然是在康复期内感染了医院的杆菌,从而导致身体抵抗力大大减弱。他体内钠元素和钾元素含量骤降,这表明病情已恶化,却全然没有引起院方的注意。要想保住他的生命就得赶紧采取措施。 

  我们迅速将他转到洛桑市的沃州大学医院,为了找到可恶的病因,医生们展开了一场漫长而令人痛心的检查。 

  父亲闲暇时笃爱昆虫学,有一次在达沃斯采集捕捉蝴蝶时,不小心跌倒,被卡在陡峭山坡上的一个险要处,他一边摇着捕蝶网,一边喊救命,坐在电缆车里的游客误以为是节假期间特意安排的恶作剧,都报以阵阵狂笑。官僚作风有时真让人感觉到世态炎凉。父亲好不容易由两位侍者搀扶着回到旅馆大厅时,又因走路不稳、衣冠不整而遭到旅馆工作人员的呵斥。 

  也许没有必然联系,但似乎就是一九七五年的这次意外使他病倒了一段时间,病情一直没有真正好转,直到后来在洛桑住院又发生了那次可怕的感染。不少人自作聪明地讲述父亲早期在蒙特勒皇宫酒店的生活,其中某部蹩脚的电子版传记更是勾起我无限的回忆,记得《洛丽塔》的成功并没有冲昏父亲的头脑,他继续住在一家简陋的瑞士旅馆。(变体是我所为。)

  随着年龄的增长,纳博科夫年轻时的强健体魄确实开始丧失。他那六英尺高的身躯不再挺拔,他沿湖散布的步履不再矫健和稳重。 

  但他并没有停止他的文学创作。他在赶一部一九七五年就着手创作的小说。就在这个非同寻常的关键年度,天才大脑酝酿已久的一部杰作逐渐成形,他的这些卡片也由此产生并保留至今。他几乎不提及他的创作细节,但也许他已预感到机会不多了,他开始向母亲和我详细讲述他的某些创作细节。我们家庭的饭后聊天时间变短了,也变得不规律了,他一吃完饭即回到自己房间,好像急于要完成他的作品。 

  很快到了父亲最后一次被送进医院的时候。父亲的病情加重了。一次接一次的检查,一轮又一轮的诊断,站在病床边医生们流露出一副束手无策的表情,可见他们已回天无力了。雪上加霜的是,一个打着喷嚏的年轻护士离开时忘记关窗户,吹进来的风让父亲临终前受凉。我和母亲坐在他身边,眼睁睁地看着他喘了三口粗气后,因充血性支气管炎而停止了呼吸,我劝他吃的食物还堵在喉咙里。 

  医生几乎没有透露夺去父亲生命的病因。这伟大的辞世似乎神秘地笼罩在尴尬的沉默中。多年过去后,我为了给父亲写传记,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但通往他死亡细节的所有渠道依然不明朗。 

  直到父亲生命的最后一段岁月里,我才了解到某些极为隐秘的家事。其中包括父亲曾经明确交代,如果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完成《劳拉的原型》,务必将其手稿销毁。对于这部未竟之作的种种猜想有如洪水泛滥,想象力贫乏的人也来凑热闹,急于发表其主观谬论:一个大限将至的艺术家首先会决定销毁自己的某部作品,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而不是让它活得比自己长久。

  一个作家会病情严重,甚至危在旦夕,可他仍然会孤注一掷地与命运赛跑,直到终点线,他想战胜命运,但还是失败了。他也有可能会受到某种突发事件的干扰,或人为的阻止,纳博科夫早年就有过类似的经历,他已经走到了火炉边,要不是他妻子出手及时,《洛丽塔》的手稿早已烧成灰烬了。 

  对于海滨城镇圣纳泽尔最令人难忘的物体颜色,父亲的记忆和我的有出入,当时我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竟能从圣纳泽尔迷宫般纵横错综的建筑群中将它辨认出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那便是我们即将乘坐的“尚普兰”号巨大烟囱的颜色,我们就是要乘坐这艘船前往纽约。我记得烟囱呈淡黄色,而父亲在他的自传《说吧,记忆》结尾处的几行字中说它是白色的。

  无论研究人员从法国海运公司色标的历史记录中翻阅到何种证据,我始终坚持我对烟囱颜色的最初记忆。我对于我们到达美国时,最后像做梦一样地在船上看到的各种颜色相当确定:纽约并非父母承诺的那样,到处是令人激动的摩天大厦,留在我梦幻般记忆中的是令人沮丧、深浅不同的灰色,到处坑坑洼洼、破败不堪。下船后,我们看到的美国也有两番不同的景象:海关检查时,一长颈瓶科涅克白兰地酒从行李箱中不翼而飞;另一方面,当父亲(还是母亲?—记忆经常会混淆他俩)拿出一张当时对我们来说也很新鲜的一百美元钞票给出租车司机时—诚实的的哥带着善意的笑容谢绝了。 

  在我们离开欧洲前那几年里,父亲具体在“忙”些什么,我不甚了解。我甚至对“作家”是什么都不太清楚。后来回想起父亲偶尔在我睡觉前给我讲的语言优美的短小故事,我才意识到我对他进行中的小说已先听为快了。在我父母朋友家书房的书架顶层,摆放着很多我喜欢的红皮革封面的巨着,我对书的理解与崇拜即来源于此。用俄语来表述,就是那些书对我来说“太吊胃口”了。然而,我第一次“读书”是听妈妈诵读爸爸翻译成俄语的英文小说《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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