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一个周日的上午(电视节目《观众时段》中播放了《偷吻》中的一个场景(场景中出现了让-皮埃尔·雷奥和戴尔菲娜·塞里格。第二天晚上(我走进圣拉扎尔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我从没去过那里。咖啡馆老板对我说:“嘿,我认识您……我昨天在电视上看见您了。”不过,他在电视上看见的当然不是我,而是扮演安托万·杜瓦内尔的让-皮埃尔·雷奥。我要了一份浓咖啡。老板拿了过来,因为跟我更靠近了,所以他更仔细地打量我,然后说:“那部影片,您一定是很久以前拍的。对吧?您那时更年轻……”
我讲这个故事是因为它很好地说明了安托万·杜瓦内尔这个虚构的人物是两个真实的人(即让-皮埃尔·雷奥和我的综合,他和我们似像非像,同时又都有相似之处!
一九五八年九月,我在《法兰西晚报》上刊登了一则告示,寻找一个十三岁的男孩来扮演《四百击》的主人公-我刚和朋友马塞尔·穆西写完了电影剧本,而整个写作过程中一直启发我们的念头就是要勾画一生中十三岁那一年的时光。不是带着淡淡的怀旧,恰恰相反,是把它看作“要度过的艰难岁月”。
报名试镜的大约有六十多个孩子(我用十六毫米的胶片给每个孩子都试了镜。我只是向他们提了一些比较简单的问题,因为我的目的是找一个和我自己当年神似大于形似的孩子。
让-皮埃尔·雷奥从这群孩子中脱颖而出。在几轮“淘汰”后,我决定让他扮演安托万·杜瓦内尔。其他孩子也没有白忙,他们都被留下拍摄影片中众多的课堂上的场景,拍摄前后持续了一周。
让-皮埃尔·雷奥当时十四岁。安托万·杜瓦内尔什么事情都偷偷摸摸的,总是假装服从,其实只当成耳边风,而让-皮埃尔没有那么阴沉。他和杜瓦内尔一样,孤单、不合群,随时可能反抗。但是,作为一个少年,让-皮埃尔更健康,还经常胆大妄为。第一次试镜的时候,他对着镜头说:“听说您要找一个玩世不恭的家伙,所以我就来了。”和杜瓦内尔不一样的是,让-皮埃尔很少看书。他当然也有内心生活,有隐秘的想法,但他已经是一个视听时代的孩子了,也就是说他会更愿意去偷雷·查尔斯的碟片,而不是“七星诗社丛书”。
我是怎样找到安托万!杜瓦内尔这个名字的呢?开始的时候,我想找一个自己觉得好听的名字,比如《电影手册》的合作伙伴艾提安·鲁瓦诺德(这其实是雅克·多尼奥尔-瓦尔克罗兹把名字字母顺序更换后的笔名)。我真的一直以为自己创造了安托万·杜瓦内尔这个名字,直到有一天有人提醒我说我只是借用了让·雷诺阿的秘书吉奈特·杜瓦内尔的名字!
正是让·雷诺阿让我懂得一个演员比他扮演的人物重要,或者可以这样说,务必坚持轻抽象重实在。因此,如果说从《四百击》开机首日起,安托万·杜瓦内尔就离我远去而越来越像让皮埃尔,这也不奇怪。银幕上的安托万·杜瓦内尔变得比设想中的更活跃,看上去更真诚,这使得观众原谅了他的一切,以至于连他的父母以及其他成年人(马塞尔·穆西和我安排这些角色是为了表现其行为间的差别)在银幕上都显得有些可憎了。
在杜瓦内尔系列的其他影片中,我做了一些修正,充分考虑到让-皮埃尔·雷奥总能在观众中引起同情这个奇妙的现象。我和朋友克洛德·德·吉福莱以及贝尔纳·勒翁(合作编写《偷吻》和《婚姻生活》的时候,特意平衡了片中的各种力量,让影片中不再有什么让人讨厌的人物。安托万·杜瓦内尔不是所谓的那种模范人物,他狡猾,有魅力,而且滥用这种魅力。他经常撒谎,更会隐藏。他对爱的索取比奉献的多。他不是一个普遍的人,而是一个个体的人。
当一部影片拍摄完成几个月后,后期制作部门就会打电话给制片公司请求同意将最后一次剪辑时没有用到的胶片处理掉,因为卷在铁盒中的“备份”和“剩料”可能会在仓库里堆积如山。对于大部分影片,我都爽快地同意了。对于杜瓦内尔系列,我下不了决心,因为我觉得将让-皮埃尔·雷奥身体发育过程中的不同阶段定格下来的胶片比拍摄下成人角色的胶片更珍贵。
我几乎都说了。其实又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想补充一点:我认为让-皮埃尔·雷奥是他同时代人中最出色的演员。如果忘记安托万·杜瓦内尔对于他而言只是他演过的角色之一,是五指中的一指,是穿过衣服中的一件,是他童年学校中的一所,那就有失公正了。
弗朗索瓦·特吕弗 一九七〇年八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