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似乎觉得不应再背负秘密,八十过后的勒卡雷决定向追随他多年的读者揭露自己。继2015年出版迄今为止最完整翔实的个人传记后,今年九月他又将出版一部回忆录The Pigeon Tunnel,其所记或人物事件,或器物场景,看似零星,却很可能会成为理解其作品完整意义的关键编码片段。
The last official secret(最后的官方秘密)一节中,勒卡雷从年轻时他头脑中一个古怪信念讲起——多年来他一直认为这个国家最“火爆”(hottest)的秘密锁在一只破旧的绿色保险箱中。保险箱放在一间顶楼办公室内,这间办公室所在大楼位于圣詹姆士公园地铁站附近,楼道复杂幽暗,只有获得特许的极少数人才有机会进入。大楼是军情六处总部,顶楼是首长办公室。勒卡雷二十出头刚刚加入间谍机构时就听人家说,那保险箱内的秘密文件只有情报处主管本人能够阅读。
岁月匆匆,事情来了。大楼要拆迁,新总部将坐落于泰晤士河岸,丑,而且现代化,在此之前情报处所有人员和动产先搬到临时驻地。关于那只保险箱展开了激烈讨论,让起重机、撬棍和沉默的人们护送它完整抵达下一个时代么?高层反复争论,终于达成决议:无论保险箱中的东西多么神圣宝贵,也已不再适合现代世界了,打开它。不管那会带来多少麻烦,宣誓、详细归档、根据其敏感性重新授权,开无数会签无数字,总之,打开它。
但是,那把钥匙呢?现任首长不知道,他从未动过打开保险箱的脑筋,对其中秘密毫无兴趣。他的生活哲学是不知者不会泄密。前任呢?前任的前任呢?谁也不知道钥匙在哪。登记处、秘书处、内保部门,问了一大圈,没有人知道,永远板着面孔坐在厨房椅上的看门人也不知道。大家只晓得保险箱根据“蒙塞”(Menzies)先生的命令安装,“蒙塞”是二战时期情报处的领导人。钥匙在他那儿么?是他从字面意义上严格执行了誓言:把秘密带进坟墓么?他有理由那么做,是他创办了英国战时密码破译机关“布莱切利公园”,他上千次密会丘吉尔,他既联络欧洲地下抵抗组织,也接触纳粹德国情报机关头子,天晓得那保险箱关着什么魔鬼,放出来也许就是世界末日。
情报处有能人,他们找来开锁专家。稍一摆弄就打开了,速度快得让人意外——那也太容易了吧?但保险箱内是空的,什么都没有。等等,这地方可全都是阴谋家,训练有素,不会轻易上当。这个保险箱会不会是个假饵?它有没有夹层?它是不是掩盖着真正的秘密洞穴?一根铁撬棍送进房间,轻轻地从墙上撬下保险箱,高级长官亲自伸头过去,检视保险箱与墙壁的夹缝。哇,传来一声惊叫,瓮声瓮气,像是从远方。他伸手进去,慢慢抽出来一团东西,灰扑扑,仔细看是一条旧裤子,有一小片档案标签,用尿布别针钉在裤子上,打字机字体清晰可辨,宣告裤子的主人是鲁道夫·希斯,纳粹党副党魁,元首希特勒的亲密同志。当时他自己驾机降落在苏格兰,试图与汉密尔顿公爵单独媾和,因为他得到错误情报,以为汉密尔顿公爵同情纳粹。标签下方另有一行手写体,是情报处首长传统上使用的绿色墨水:请送实验室分析,也许能提供一些有关德国纺织工业的重要信息。
最大的秘密是没有秘密,加上一条脏裤子。不知勒卡雷是从什么时候起猜到保险箱中其实没有什么秘密的?他小说中那些情报机构,从来都没有完成过什么有意义的情报业务。书中人物永远都陷入假情报或者反情报陷阱中,希望渺茫,努力脱身。“巫术情报源”是《锅匠,裁缝,士兵,间谍》故事最大的秘密,最终却证明都是毫无价值的伪造情报。五十年后,八十高龄的勒卡雷出版了《微妙的真相》,小说中事件的缘起仍然是一条假情报。
与史迈利对手不同,《微妙的真相》中假情报的提供者是国防承包商。“巴拿马裁缝”们,以及格林笔下那种“我们在哈瓦那的人”们,如今早已企业化。合法的情报骗子专项承包国家机构情报业务,假情报引发的行动和灾难结局被锁进国家最高机密的保险箱中,谁都不想打开它。在后冷战国际政治机制下,此类外包业务渐成惯例。针对敏感地区的间谍活动由私人公司承保,各国政府借此可以免除国际法责任。有关当代间谍活动的报刊报道中偶或见到一个词组,据说是情报业内行话,“cut-off”可以用来指称这种秘密行动或这类私人情报机构,因为对官方机构来说,把敏感业务(脏活)交给此类公司操作,目的就在于让它们成为一道防火墙,或者说一副白手套。争议、失败和丑闻一旦出现,官方便能切割关系,撇清责任。
在小说中,灾难事件真出现了。虽然是假情报,可是按预计没什么要紧。行动小组扑个空,写个报告上呈,总有理由可循,行动中偶然疏漏被对方发现,对方无故突然改变计划。一个小小失败,很正常,事情会完全掩盖起来,锁进保险箱。因为相关各方已提前兑现了利益。可谁也没有事先估计到小说中出现的那种情况,小失败变成大悲剧,当然在大部分参与其中者(包括部长、公司老板、雇佣兵头领)看来,那仍旧不过是一个小小意外,但有人就不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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