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同庚者二十人合为千龄,癸未中秋集于海上榕园。裙屐偕来,琴樽联谊,一时称盛。甲申上元再集于万寿山酒楼,祝同人之遐寿,卜家国之长春,题襟留念,以垂永久。
“马会”引出诸多类似韵事尤物。徐悲鸿居重庆得讯,为贺便赶绘《马首图》扇面寄赠“马头”郑午昌(生于正月初十),题识:“午昌道长为甲午同庚会首,悲鸿写此祝其长年。”另有曼青题:“午昌生甲午,文会同庚首,马首尽人瞻,寿君以啤酒。”扇背大字“马首是瞻”。颇噱的是,当年同庚而未能加入“马会”并有向隅之感者,大有人在。电影名角洪警铃遗憾之余,不甘寂寞,于乙酉暮春启动按“甲午同庚会”方式,以周穆王八骏传说起意,延伸为纸本雅集,力邀海上八位画家(熊松泉、赵敬予、戈湘岚、殷梓湘、谢之光、谢碧月、陈英泉、徐绍九)联袂绘制《八骏图》。“八骏”即梅兰芳、周信芳、吴湖帆、郑午昌、汪亚尘、杨清謦、范烟桥以及洪氏自己。他费尽心力地构思经营,马公愚篆书题端,王福厂隶书题跋,沈尹默、冯超然、吴敬恒、潘公展、张大千诸位先后题句,洪深同庚既未入“马会”又非“八骏”,遂写了“还有一匹不在群内的野马”。后来,洪警铃为抵医药费将《八骏图》移至京盙手中。“文革”狂飙所至,京盙不仅没有交出此图,并伺机转移到杭州清河坊他妹妹家的阁楼上,等到确信无祸的1984年,才把此卷取回上海,用擅长小篆题尾:“力学斋世守珍物”,又邀邹梦禅、陈从周和沙孟海观题,并由运天请上海博物馆装裱师重裱。
其实,上海滩上这类“旧时月色”的风景多来兮,单说魏绍昌生前效仿前贤以生肖为缘而组织诸如“八猪”、“九龙”和“十狗”聚首,余绪犹在。就在这样的寒夜里,我打开电子邮箱,即见庆一君赐函,他告诉我,新近出版的《澹安藏札》里收录施蛰存致陆澹安两函。他知道我四处搜集施氏文稿,愿借一观,不出旬日便把书送来了。这是一本编校质量很好的书,编者是陆老之孙,作为书家作注释,文字准确率尤高。而我意外看到魏绍昌致陆老一函,要求陆老法书“说芹或论红”两纸。虽未注明年份,一看便知是魏老在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致力的“红楼梦雅集”,不是“人物图咏诗意册”,就是“花名酒令签册”,当年有众多京沪学者专家在他指定的题目下,临池泼墨,考究极了。不久,庆一君又借阅朱德天编《云间朱孔阳纪念集》,高谊可感,让我又观赏一出雅集。书中图片有详述此翁蓄异石九枚,沉于水,石纹即现人物山水花鸟之状,惟妙惟肖,逐一命名并题诗,倩高络园描绘,夫人金启静钩欧阳询“醴泉铭”集字为书签,装帧成册后,广征艺林士人题咏,也是洋洋大观。
前些日子,执书欲还庆一,带至办公室,同事取过略翻即询,澹安、孔阳何人?踌躇片刻,答:1930年代陆澹安带领京戏名角“绿牡丹”去昆明演出时,与“云南白药”的制造者邂逅相遇,便将此药携回申城后竭力广告,致使家喻户晓;而朱孔阳即原本意为医史馆斥三百金购得李叔同《断食日志》,岂料领导不采纳,只得怏怏自归笥箧,视为珍宝,今其后人已将《断食日志》回归虎跑。同事听罢惊讶不已,我则有些暗自得意。
如此重温烟尘旧影的雅集往事,赏阅残片斑驳的雅集遗物,不知不觉地已过了早春二月,窗外雨丝滑溜,尽自阴冷,节气自然晚些。虽然目下已不需取暖,可回味那些雅集趣事,哪怕史实流传过程出现了以讹传讹的情形,亦不啻为享受的缘分。但如能学习前辈那般细嚼慢咽之求实品尝的风度,像张爱玲所说的“有一点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并不朵颐大嚼地寻求刺激,流传中的讹误也许大大减少。不过,顷接京城友人平子电邮,末后却称:“我仍每日昏昏碌碌,偶尔发几篇无人感兴趣的史料考证性小文而已,社会流行‘穿越’故事,而吾所不能及也。”噫,缅想古往今来有几多文士雅集,我之津津乐道,自诩铭心珍赏,倍感一种特别暖和,可此乃“孰为汝多知乎”,史实远远不是那么简单。
回味半个多世纪之前的雅集趣事,哪怕史实流传过程出现了以讹传讹的情形,亦不啻为享受的缘分。但如能学习前辈那般细嚼慢咽之求实品尝的风度,流传中的讹误也许大大减少。可此乃“孰为汝多知乎”,史实远远不是那么简单。
摘自《缅想之温暖》,作者:沈建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