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劳德的布雷顿角:海流与失落的传承

    首先说说海:作者笔下的大海不是一个异质的险恶存在,而是每位布雷顿角居民自身的脉管,你永远无法知道什么时候它会破裂、停滞、被割开。在他的笔下,海拥有了人的血肉,人则时刻准备着让其身体回归大海,两者互为隐喻,互相吞蚀,直至彼此再也无法区分:“港口自身不大,海岸的弧线也柔和,像个小小的、平静的子宫,培养着在外部发生、现在进入其中的生命。”(《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海鱼咬掉了父亲的睾丸,海鸥啄走了他的眼珠,只有他白绿相间的胡须不问生死、继续生长,如坟上野草。父亲就躺在那里,腕上还挂着铜链,头发里长起海藻,他的身体其实没有剩下多少。”(《船》)海既是孕育布雷顿角居民的子宫,也是他们的最后墓穴。海与人不是两个彼此对抗的极,而是通过祭祀式的原始宿命结合一体。

  此外,作为欧美文学中的经典意象,海也是沉思与回忆之地。麦克劳德小说中几乎每一次重逢或故地重游背后都静静地躺着一片海。《去乱岑角的路》的故事结尾,祖母死在去乱岑角的路上,随着她的死,一个更古老、更黑暗的回忆席卷了主人公:这条荒僻黑暗之路的尽头再也没有人了,这是在苏格兰人移民至此的几百年间第一次。幽暗的、看不见的海潮在主人公下方暗涌,个人的回忆,家庭的回忆,民族的回忆,在海浪拍岸声中弥合为一。正如大洋彼岸的约翰·班维尔所描写的那样,在海的黑暗怀抱里,回忆如同第二颗心脏在主角体内跳动。

  作为小说中另一个重要地点,矿场往往作为城市生活的对立面出现。麦克劳德故事中的某些苏格兰移民后代,试图逃离采矿、农耕、捕鱼这些家乡居民艰辛的传统劳作,逃离布雷顿角厚重的盖尔族文化传统。面对自由飞翔和坚守本根,究竟何去何从?麦克劳德对于这两种生活所持的态度与其说是辩证的,不如说是矛盾的。《黑暗茫茫》中有几匹老马,它们由于在矿井下劳作过久,已经不再认识光亮为何物,一旦再次上到地面,它们就会瞎掉。不仅对于这些马,对于世世代代从事矿业工作的居民来说,黑暗也成了他们的整个世界,然而离开黑暗进入光明的地上世界却意味着将被更深沉、更绝对的黑暗所困。

  世代相承的挖矿业,在老一辈居民心中仿佛一项祝圣仪式:“一旦开始,你就停不下来了,地下的水你喝上一口,就会一直再想回去喝。那种水会渗进你的血液里。我们的血管里都有。”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巷道坍塌,一个又一个非法煤矿的关闭,许多矿工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道,他们的心却被葬在了地下。《黑暗茫茫》主人公的父亲离开矿井后,觉得人生也即将画上句点,他年轻时曾走遍大江南北,可全是在地底下。“他离开这里之前,回来这里之后,也是一样。我们死了之后,恐怕有的是时间待在那里,人还活着,何必一门心思往下钻。”正是带着这种信念,年轻的詹姆斯决定逃离这个宿命前往大城市,然后不久后就意识到“离开与位移无关”,他无法走出家族的记忆,走出布雷顿角的历史。麦克劳德极其珍视布雷顿角的土地、矿脉和大海,他曾表示“这是托付给我们的一片土地,每个居住其上的人只是它的继承与管理者”。然而所继承的又何止是土地:他们继承了苏格兰祖先的海,继承了他们的黑暗,继承了永恒的失落。对不再存在之物的纪念与神圣化的冲动,贯穿了《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中所有的故事,这也是为什么麦克劳德的小说可能是当代英语文坛最具仪式或祭念性质的短篇小说的原因。

  男性叙事视角如洋流,如飓风

  与小说的地方背景及主题相呼应,麦克劳德使用的语言是原始的,犷野的,时而深沉如洋流,时而暴烈如飓风。他总是选择男性的叙事视角,仿佛只有通过直接卷入海洋或矿井的躯体才能传达出布雷顿角原初的生命强力;与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和哈特·克兰类似,他的语言极具躯体性,阅读他的小说仿佛直接触摸一位男性布满伤痕的身体:“发黑的、丝絮般的海草,仿佛是大海从自己身底撕扯下来的,就好像这是一个自戕的季节——拔下隐藏的、私密的、不被察觉的毛发。”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语言是粗糙的。麦克劳德本人一方面继承了盖尔语的口述文学传统,特别是盖尔语民族歌曲的吟唱节奏,使得其作品有一种掩盖不住的麦克利蒙挽歌式韵律,另一方面在遣词造句方面也表现了他作为知识分子精湛的驾驭语言的能力,所有看似雄浑天成的隐喻和表达,实则为作者反复推敲的结晶。“我总是在写作一篇小说的中途默默等待着小说最后一句话的出现。然后,我把它写在文末,它就像灯塔一样指引着我在文字的暗海中曳航。”从这个意义上说,麦克劳德的语言使用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在继承与创造之间往返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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