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自己心中绝望的后裔。斯凯、朗姆、巴拉、迪里这些岛是我们的过去。”没人知道,《去乱岑角的路》主角的祖父是如何在一个连钢笔都没有的年代里,于橡木横梁的高处写下这些符咒般的字句的。他们的祖先,十九世纪初即离开了苏格兰,远赴美洲,把这些孤独的岛屿留给了大西洋(600558,股吧)的风浪和飞沫。两百年后,一位老人在葬身茫茫冰原之前把这些句子留在了面朝大海的小屋上,仿佛是要留给凛冽的海风,留给千里之外默默凝视着他们的岛。而身为小说家的麦克劳德,则把这句宿命般的遗言,放进了《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留给了他的读者。
在当今加拿大英语文坛,安大略省的文学经常被认为是核心文学,而安大略众作家(如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和艾丽丝·门罗)则被视为加拿大作家的核心代表。然而在该国大西洋沿岸,却形成了极具特色的地域文学,其中就包括以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和林登·麦金泰尔为代表的布雷顿角文学。长年受海潮侵袭、以其巨兽般的礁石拱卫着爱德华王子岛的布雷顿角,它对于麦克劳德而言,就好比北海之滨之于特奥多尔·施笃姆,阿巴拉契亚之于罗恩·拉什,怀俄明之于安妮·普鲁,是一个必须用一生、用几代人的笔来书写的渊酷之地。
 麦克劳德,这位低产、低调、拒绝叙事炫技的作家,其全部小说都围绕着新斯科舍省(亦即“新苏格兰”)布雷顿角的历史、自然、风土人情来展开,仿佛除了这个原始、犷烈的海角和远在另一片大陆的苏格兰故乡之外,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以及那里的人和喧嚣,都只是来自一片看不见的大陆,在海与风暴的背后静静躺卧。尽管如此低调,如此坚守祖辈的叙事传统,他的声誉却传遍了全球。
布雷顿角绵延百年的忧伤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是麦克劳德发表的第一部小说集,收入其1968-1976年间发表的短篇小说,其中包括处女作《船》。这七篇仿佛用海盐和矿砂磨成的小说,奠定了作者毕生创作的基本主题与风格。就情节而言,集子里的故事都遵循极简主义原则,其情节都可以用一句话进行概括。然而正如欧茨所言,麦克劳德的每个短篇都可以拓展成一部长篇,简单的故事情节之间总是举重若轻地嵌入了一个家族缭绕几代的失落与忧伤,如同用细线精密编织的结,只要拆开就可以联结一个国家海岸线的南北两端,然而却会失去其内在的无限张力。麦克劳德的小说气质与苏格兰、爱尔兰等国家/地区的文学有微妙的共通之处,处在情节中心的往往是离开故乡、旧地重游、家族聚会,这些场合本身即提供了个人多重记忆交叠和家族多人记忆交汇的维度,所以非常适合用来传达布雷顿角居民绵延百年的忧伤与难名的失落。
然而这七个短篇又无一例外地采用了受限的叙述视角,因而传达的又是非常个人、私密的情感经历,摒弃了现代小说家常用的宏大叙事,而是把几代人的共同情感波澜融汇于主人公瞬间的感知,比如《秋》一篇的结尾,主人公迎着刀割般的海风,望着从海上奔袭而来的一片飞旋的洁白,再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在那儿父亲和母亲肩靠肩“被风吹在了一起”,母亲松开发髻,任长发被夹杂着雪花的海风扬起,任脸上结起冰霜,此情此景令人震动落泪——这既是主角生命中一个凝固的瞬间,也是他们家族几代人继承失落的一个永恒之姿。
大海与矿场:麦克劳德的粗粝与凛冽
在麦克劳德的小说世界里,两个地点至关重要:大海与矿场。作者的祖先(也是书中众多人物的祖先)于1800年前后远涉重洋来到新斯科舍定居,变幻莫测的大海和幽不见底的矿场已成了居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仿佛在移民至此上百年间的生活中,海已经变成他们体内无声流动的体液,矿脉则成了他们身上无法消去的刺青。小说中的人物听着潮水撞碎在海岸上的响声入眠,破晓前即在盐味中苏醒,乘着以亲人姓名命名的船出海,在鬼魅般的白色水汽中捕鱼(《船》);又或者是进入仿如大地伤口般的矿场,在黑暗的巷道里匍匐开凿,并时刻准备着让自己的身体在意外爆炸后被拆解,“如圣诞树饰物一般”挂在扭曲的、永远缄默的煤矿管道上(《黑暗茫茫》)。麦克劳德的小说世界有着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粗粝、严酷与寒冽,这不禁令人联想起海明威的创作,然而与后者不同的是,他的故事不是基于在异国的种种历险,而全部是故乡布雷顿角人民生活的原貌。没有任何猎奇与英雄主义式的冒险,麦克劳德所做的只是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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