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命运被篡改的悲剧力量

    东西是一个小说创作非常丰厚的杰出作家,二十年来,他持续地不断超越自我,总是能够敏感地体察当下现实的内在,以作品作为应答。此前,他的长篇小说《后悔录》和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是其影响力深远的代表作。在长篇小说《后悔录》中,一个人的成长被打上了鲜明的黑色幽默的烙印,主角的言说充满了“后悔”的口吻,但其实是更大的命运之手在随意摆布着他。在《没有语言的生活》中,主人公一家人都是哑巴,他们却顽强得如同杂草一样,生活在现实本身质地坚硬的岩石缝隙里。这样的无法说话的人物,他们之间演绎出的情感逻辑和命运纠缠,是非常有力量的,正如沉默本身也会成为一种巨大的力量一样,默片和黑白片有时候会带给我们别样的震撼。

    《篡改的命》发表于《花城》杂志今年第四期,上海文艺出版社重点推出。可能也是这一年最值得关注的长篇小说。东西在这部小说中,依旧着眼于人的命运及其改变。小说的主人公是两对父子:汪槐和汪长尺是农民父子,林家柏和林方生是城里人。汪长尺在当年的高考中,被一个叫牙大山的人冒名顶替上了大学,汪长尺自己从此与大学无缘,难以改变命运,就走出了家乡,进入城市打工为生,结果踏上了不归之路,遭遇到人生更为严峻的挑战,直到死亡。林家柏和林方生与汪家人的命运紧密地纠缠在一起,被不可知的命运所左右,最终,碰撞在一起,秘密被揭开,但这一被篡改的命的秘密,却从此又因为当事人的死亡而再度被掩盖和遮蔽……如此吊诡的人生,戏弄着我们这些软弱的个体生命。我们也曾经在一些新闻报道上,看到过高考过程中,出现的冒名顶替被录取的事例,有些人截留了录取信息,冒名顶替上了大学,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这是人人痛恨和大加挞伐的事情,不公正,但是却真实发生过。

    所以,有时候,新闻结束了,文学才刚刚出发。我不知道东西写这部作品的灵感来自何处,是不是与这样的、有人因高考录取被冒名顶替,从而改变命运的新闻的启发有关,但他这部《篡改的命》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及时地出现,毫无疑问,紧贴当下,直逼人心,拷问命运,展现了人生广阔的未知性和人性幽暗的悲剧感。

    在《篡改的命》这部长篇小说中,穷人和富人,冒名顶替者和弄假成真者以戏剧性的对位关系构造起来,东西这个好手,他给我们搭建了一个只有莎士比亚和雨果这样的文学大师才关心和能够搭建的人物关系。那就是,人,不过是符号,是上天在人群中选择让他们出演悲剧的演员,他们分别扮演了彼此给对方以巨大挫折、帮助、影响和伤害的角色,几个人物都因为命运的被突袭、被篡改,然后演绎出了带有《悲惨世界》中那种雄浑的悲剧力量。这是我读这部小说最兴奋的地方。命运,这一人生无常的替代性词汇,在这部小说中,被东西阐释得别具特点,具有了令人哭笑不得但却带有歌哭的悲喜剧同体的力量。

    我常常在想,为什么狄更斯的说故事和塑造人物的传统,仍旧能够在当代印度作家维克拉姆·赛斯的长篇巨著《如意郎君》中得到了创造性的再生和复活,莎士比亚和雨果的悲剧故事结构,就不能在我们这一纷繁缭乱、难以名状的现实面前被杰出的中国作家再度提炼和获得再生呈现吗?难道这一时代真的就是碎片,就是每个人都能成功十五分钟的即时性的消费时代吗?就没有震撼人心的叙述了吗?就没有黄钟大吕和直逼人心和魂魄的针扎和锥心之作了?这里有一个作家的个人才能的问题,也有到底这是一个滑稽的世界、黑色幽默的世界,还是依旧能够让作家写出正剧的悲剧的世界的判断问题。

    东西在写《篡改的命》这部小说的时候,一定是在拷问他自己,因此才最终有了这部超越之作。《篡改的命》,在命运的大手里,翻云覆雨的是个体生命的悲喜歌哭,这一过程,被东西的繁花妙笔,呈现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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