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你所供稿的杂志《纽约客》是否描述了一个不一样的中国?
答:我觉得是这样,很多媒体文章短、截稿压力大,时间不足以做充分的采访,而我在中国可能一年就写两三篇文章,想研究一个地方或者采访一个人可以去很多次。为了写一篇浙江丽水的故事,我对那里的观察持续两年,期间去了超过十次,在当地总共待了一百多天。报纸和周刊很难做到这样,这是《纽约客》和其他媒体的一个最大区别。
另外《纽约客》非虚构写作用的工具比他们多,在美国和英国,传统媒体有很多规定,比如采访对象本身是你的朋友就不可以写,但《纽约客》不是这样,在这里我不仅是一个观察者,更能当个好朋友;同时我也可以使用第一人称视角,这点很重要,因为我需要用第一人称表达我的幽默,没有这个视角就很难写一些好玩的事情。从这些意义上讲,《纽约客》无疑写出了不一样的中国。
问:欧逸文是你之后“中国通信”栏目的继任者,你们是否讨论过一些关于中国的话题?
答:实际上我只跟他见了一次,我们邮件交流比较多,当他开始为《纽约客》撰稿时我已经走了。最后几年我研究中国经常在三岔、浙江等地,很少在北京。我本人与西方记者联系不多,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工作是怎样的,知道自己该和什么样的人交流。并且《纽约客》的记者都比较独立,虽然我和他为同一个栏目供稿,但我们不需要成为一样的人。
问:他写中国的书叫作《野心时代》,以“野心”为切入点解读中国,那你在中国和埃及分别读到的是什么?
答:中国和埃及同为剧烈变动着的国家,但它们之间区别很大,今天的埃及其实处于一个被政治改变的年代,发生了很多革命、政变;与之相反,我所经历到的中国剧变是社会、经济、思想的,可以说,中国没有政治变化,埃及则基本没有经济变化。
埃及经济确实很糟糕,来到埃及的三年间,我看到人们的生活水平几乎没有进步,政治却风云变幻。更多地解读政治,是我写作埃及与中国的最大不同,我不能用看中国的视角看埃及,这也就促使我写出不同的东西。
更安全的环境,更便宜的面包
问:不管是写作中国还是埃及,你的关注点都是普通人,既然政治对今天的埃及影响最大,那么政治在普通埃及人生活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答:埃及是个没有什么系统的地方。在中国,你永远都知道谁在管理国家,即使是如三岔这样的小村子,也有党员和政府官员管理,地方上也会接到一些政令是上面下达的。而在埃及,如果你去农村或者小城市,就算在人口众多的区域,也没有穆兄会(穆斯林兄弟会)的办公室,政府部门也很少。埃及仍然信奉传统的部落社会,发生事情不是找政府部门,而是问部落领导人,他们的部落领导人一般年纪很大,百分之百男性,人们坐在一起开会喝茶,谈一谈事情怎么解决,这是一种不正式、也不太现代化的政治。
埃及很多普通人的生活和政府其实并没有太多联系,那里三分之二人口住的地方都是违法建筑,也没什么人管;多数人的工作也是非正式的,比如我写到的一个清洁工人,他没有政府提供的保障,没有正式工作,没有稳定合同,靠从废品里回收的东西以及人们给的小费生活,当然小费也是不稳定的。其实这个清洁工的收入已经比一般埃及人好很多,但他没有读过一天书,一辈子没有生活在系统里,和政府之间的联系微乎其微。
也正因如此,普通人也许一开始对政治变革是有兴趣的,但现在不那么重视了。很多埃及人感受不到为不同的人投票有什么区别,埃及普通人最大的诉求就是更安全的环境和更便宜的面包。虽然政府做的事情不是很多,但便宜面包还是给了一些。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要求什么,就只能得到什么,要求不高,得到的回报也不高。当他们说要改变,最后经常落在很小的地方,但真的革命应该有一些社会的缺点要改,他们还没有意识到。
问:你在《奇石》里提到,开罗街头最让你惬意的场景就是驾驶员们在滚滚车流中停车问路,“几十年的独裁统治没能摧毁人们的群体意识”,你觉得埃及的社会支柱是在政府控制之外的,那么你怎么看待群体意识在埃及人生活中的重要性?
答:这里面有个有趣的矛盾,如果你在埃及街头遇到困难,可以很容易地得到当地人的帮助,摔倒了有人扶你起来,不认路有人为你指路,这些帮助都是自发和主动的,或许很多国家的人做不到,但埃及可以。也许是宗教原因,毕竟伊斯兰教对此很重视。
但很奇怪的一点是,这些细微之处可以感受到的群体意识和亲切感,在政府和领导人身上看不出来,事实上埃及人对下台的领导人非常不友善。埃及前总统穆罕默德·穆尔西每次去法庭受审都被关在笼子里,我曾经亲眼看到过穆尔西穿着白色的衣服,在笼子里像动物园的猴子一样。当时我作为外国记者出席,在场的埃及记者都在狠狠地谩骂穆尔西,坐在我旁边的正好是个中国记者,他与我一样感到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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