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伟试图寻找潜伏在日常生活里的关于三峡蓄水的某种情绪,他没有简单用判断句说哪一种是支持,哪一种是反对,而是在琐碎的叙事里呈现,给人以开放式的联想。在江边遇到渔民黄宗明,便问:“江水估计什么时候淹到他新做的渔船?”黄宗明漫不经心:“也许明天中午。”次日上午,黄宗明喝完一大杯白酒,江水已经上涨到渔船木支架的一个角。下午1点34分,一艘轮船驶过,尾浪晃动了渔船,渔船咔嚓作响,终于脱离了支架,浮在了水面。
曾以非虚构作品《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而闻名的学者梁鸿说:“我觉得何伟不仅仅是一个一般的来到这个国度旅游的非虚构类作家,实际上对我们生活的内部,甚至是文化的结构,他也试图去了解、去思考,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从来都没留意这件事,他留意了”
何伟此前写过一本书名为《甲骨文》,因为某些原因,一直没能在中国内地出版,曾有出版社找到他,期望他同意做较多删改,以便出版,他拒绝了。他认为那样会影响叙事,给读者某种潜在的误导。但在《奇石》一书的出版过程中,他做了让步。多年的中国生活,让他越发意识到,在有限的尺度里寻找突围,更考验智慧,也更具有传播的意义。
当然,这个倔强的美国人,还是忍不住在新书的扉页特别写上一行“作者说明”:“海滩峰会、桥上风景、突袭美国和全力冲刺四章内容略有删节。”同时他还留下自己个人主页的网址,期望有心的读者去完成剩下的阅读。
《海滩峰会》一文,何伟将目光投向北戴河这座海滨城市。在中国的政治地理版图,它具有特别的意义。每年夏天,政府的高级官员相聚这里,共同决定国家的未来走向。何伟在此地与各种普通人闲聊,他看起来并非真的要去解密这座小城背后巨大的政治密码,而是将此地作为一个记录中国普通老百姓政治心态的别样舞台。而他间或记录采访中与当地警卫人员的周旋,也呈现出这座城市的别样紧张和政治生态的神秘感。
何伟特别写道一位跟踪他的便衣警察,小平头,发胖,四十多岁,穿着肮脏的棕黄色T恤,他的同伴穿得稍好,仿冒的Izod衬衫,黑色皮鞋上印着花花公子的标识。后来何伟和当地一位朋友喝酒,席间说起这两位便衣,不料当地朋友平静地说:“我知道。”这让何伟怔了一下才继续开口:“我不想给你们惹麻烦。”当地朋友说:“不是什么麻烦,我们一点都不担心,再说了,你也没办法。”他最后补充了一句:“别管它。”
止庵在提及此书时说:“我最喜欢的是这本书里面作者的态度,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就是关心而不迷茫,冷眼旁观而不高高在上。”
在《桥上风景》中,何伟将这种特质发挥到极致,他要写的依旧是个大命题——中朝关系。一如既往以看似闲散的笔调从小事说起。他来到与朝鲜一江之隔的丹东。在这里的第三天凌晨两点,他被闯进宾馆房间的小偷惊醒。当时那名身形瘦小的小偷,正在乱翻何伟放在梳妆台上的行李。见何伟醒来,小偷夺门而逃,何伟则“只穿了一条短裤”紧追不舍,在楼道拐角,他将小偷按倒在地,一顿老拳。小偷丢下刚刚偷来的相机、钱包等,趁何伟走神之际,翻窗逃脱。
打斗中,何伟扭伤了手指。事后他猜想,那个又黑又瘦且那么容易被他按倒在地暴打一顿却没有还手的小偷,很可能是对岸而来的朝鲜难民,但警方一个劲儿保证,这一段边境线很少有难民,因为鸭绿江那一侧的朝鲜城市新义州,相对比较富裕。不过何伟并未因此打消猜疑,他知道:“再往东走便是严重的饥荒区,每年估计有七万朝鲜难民进入中国。”
“一想到自己曾经对一个饿着肚子的人施以老拳,我就感到十分不安。”何伟说。
止庵更看重何伟的那篇《全力冲刺》,这是关于北京奥运会的文章。
何伟在北京二环看到两旁飘扬着迎接考察团的彩旗,彩旗上的中文是:“新北京、新奥运”,对应的英文却是“New Bing,Great Olympies”。他很好奇,怎么单单就一个形容词进行了改译?
几星期后,他采访北京市时任副市长刘敬民时提出了这个疑问。对方回答说,中文的“新”含义更丰富,不太好翻译。不过,当何伟和另一位体育官员说起这事儿时,他的解释似乎更为直接:“如果翻译成New Olympies,那会让人觉得中国人想改变奥运会。国际奥委会可不喜欢这一点。”
止庵说:“我看这一段的时候非常感动,我在北京也经历奥运,我从来都没留意这件事,他留意了。有些事司空见惯了,我们自己会把它漏过去,这就是一个外国人真正爱我们的地方。”
“日常生活背后的光辉”
“何伟作为外国人,他非常乐意学习很普通的东西,然后把这些东西写到自己的作品中来表达出去。”负责该书出版的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图书编辑杨铭宇说,何伟不仅仅能发现那些因为“司空见惯”而被忽视的细节,更能在大家都看到的细节里,阐释更多的意味。“你可以在《奇石》里面看到何伟作为一个记者他是怎么写这些非常细微的东西,又是怎么样把这些细微东西背后的时代背景、人的生活变化都表现出来,这是大家在《寻路中国》或者《江城》里面可能看不到的,而《奇石》里面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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