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唯不食嗟来之食(致莫言)

    事实上你就是一个农民,一个农民的儿子。十一二岁的时候辍学回乡,开始了你的农民生活。以后因为喜欢读书,用借的、用换的,换苦力的等方式,读遍了自己和邻近村落的所有书籍,变成当地最有学问的人。你告诉我,你有一个哥哥?还是表哥?到上海的一所师范大学读书,羡慕之余,你便阅读了他带回来的所有课本。随着你知识的眼睛渐渐睁大,你便越来越向往外面的生活。终于在二十一岁以后,你离开了当时你以为是枯燥无聊的土地。然而土地并没有离开你,当你一旦离开了那片土地,那片生你养你的土地,立刻长出无数的魔爪,日日夜夜缠绕着骚扰着你。生活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的你,内心深处却仍旧在遥远的土地上耕耘。土地是孤独的,你来了,带着你的真诚和纯朴,尽情地劳作。而土地则面对着你,舒坦地把自己展开,给你讲述最古老的故事,让你寻找到其中最隐蔽的私密。
  你站在我的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讲述土地,那陌生的乡语仿佛要把脚底下这片睡梦中的土地唤醒。你忘记了时间和空间,甚至忘记了你这次访问的目的,是要为史瓦兹摩尔学院(Swarthmore College)的学生演讲。年轻的大学生总归是最为单纯的,他们并没有想到你将来会是诺奖得主,也不会因此而感到你更加伟大,他们只是单纯地喜欢你的作品,喜欢你这个人,他们把你紧紧围绕在中间,问你一些质朴的问题。一个女孩子口无遮拦问你:“你怎么会这么残酷,把活剥人的头皮,生割人的鸡巴,描写得如此淋漓尽致?”
  你毫不忌讳地回答:“实际上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连只鸡也不敢杀的呢!”
  大家都笑起来了,一个男孩子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会写小说的?”
  你不假思索地回答:“在我阅读了福克纳的小说以后,我发现:原来小说可以这样来讲故事的呀?!这样的故事我有一肚子,于是我就把肚子里的故事倒出来了。”
  大家又笑了,一下子和你亲近起来。后来几个学生留学北京读中文,竟然摸到你的府上,你和你的家人就好像对待自己远归的孩子,亲亲热热地围坐在一起,大吃了一顿自制的饺子。那些学生兴奋之极,除了是因为吃到了你家的饺子,更因为你家的饺子非常好吃又好看。这些幸运的学生现在早已毕业,他们当时一定不知道吃饺子是你家最隆重的庆典方式,在你获得诺奖的第二天,你就说:你准备晚上和家人好好吃一顿饺子。
  我仿佛又看到了站在我家院子里的你,不对,是站在红高粱当中的你,你一个人站在你的土地上,若有所思地和你的土地对话。我的思绪发生错乱,好像看到福克纳站到了面前。你走过了一条和这位先行的诺奖得主如此相似的道路,同样是乡下的牧羊人,你阅读了哥哥的大学课本,他跟着邻居假装“读”哈佛;你没有经历过抗日战争,他没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当中冲锋陷阵,可是你们都可以把战争带来的痛苦描写得身临其境过一样。特别是你们的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视土地为生命——为生命全部的意义。
  你很聪明,一下子抓住了福克纳的脚后跟。但是,当你跟随着这位先行者好不容易爬到了山峰顶端的时候,却发现山外还有山; 就好像你以为你诺奖的奖金足以让你在那个你临时歇歇脚的大城市购买一幢大房子,结果只是一间空中楼阁。
  此时,打开电脑,立刻跳出你的许多消息,不知是真是假。假如是真的,我很欣赏你家人的一句话:“予唯不食嗟来之食……”
  我想这是大家都懂的。

                                                        小东
                          2012年10月写于美国圣地亚哥太平洋花园公寓

    (选自《尺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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