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索阿的《惶然录》,韩少功译,硬纸封面,草黄的内页,宋体字,每读一篇,我就习惯性地翻到封面去看那个两手捂脸的人像。我始终相信这就是佩索阿本人。
2000年左右,这本书震惊了我,以它的苍劲、优美、精确、沉郁——它所具有的一切品质。我无法形容那种震撼,至今依然。我愿意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每一种方法来读它:朗读,默读,背诵,抄写全文。我能想到几个其他类似的shock时刻:读里尔克的《布里格纪事》时,读加缪的《重返蒂巴萨》时,读纪德的《人间食粮》时——仅仅是同等级的震撼,无法比较彼此的作品。
在《惶然录》面前,我只能匍匐于地,像虔敬的文学信徒膜拜一个奇迹。佩索阿,这个在交易所里默默一生的小职员,证明了文学的境界绝不在于“写得最好”而已。诚然,他的每个句子、每个洞见、每个用词都精准到了让人颤抖的地步,但我能清楚地看到是怎样的灵魂——必须用上这个大词,甚至还嫌不够大——支持着他的文字技术。佩索阿也证明了文学不一定非要讲故事,人们在他逝后发掘出了25000多页未刊稿,其中没有一行是小说。我很想知道,第一个发现这堆珍宝,并将它精炼、整理成书的人,当时是不是激动得几次昏死过去。
关于人生,存在,做一个个体的意义,没有谁比佩索阿写得更透辟、凝练。但《惶然录》的关键词,我觉得是“梦”。佩索阿在跟他虚拟的另一个自我对话,故而总是形如做梦,受到无意识的牵引。在梦中,他吟出一个“金句”,就立刻冲淡了它,他刚刚聚焦于一个小话题,旋即以一个大的视野颠覆之。他是一个头脑中的漫游者,总在梦和醒来之间领悟到思想和感受的边界:“我已经成了一本书里的人物,一段已经被阅读了的生活。”“幻境像影子一样紧紧粘着我。我所向往的一切就是入眠。”“我像一个狂乱的人追寻着他在梦中找到过的东西,完全是因为忘却了这件东西准确的模样。”
佩索阿常常称自己刚刚写下的东西为虚无,一面在建造,一面在拆毁,一面在思考,一面在告诉我们思考的无意义。在“破产者”一篇中,他说自己重读写好的东西,发现它们既无害,又有害:“要说有害,就是……我现在大梦初醒地明白:当初就不值得写。”这种虚无主义有它温暖、真诚、谦卑的一面,把文字交给抽屉,永不复启。“写下就是永恒”,我把这句话借去作了个人博客的名字至今,它是《惶然录》中第一则断片的题目,正文仅有两行字:“有时候,我认为我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了。一旦写下这句话,它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永恒的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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