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游弋在失语和失忆之间

    石黑一雄忝列英国“移民文学三雄”已有多年,其实这个标签于他只具地理而非创作上的意义。因为,身份认同和种族融合从来不是他作品的主题,而关于精神原乡的探求更是与之绝缘。他的作品倒是呈现出一种不拘于一时一地的跨文化气魄,他谓之“国际化小说”,这类小说“包含了对于世界上各种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都具有重要意义的生活景象。它可以涉及乘坐喷气式飞机穿梭往来于世界各大洲之间的人物,然而他们又可以同样从容不迫地稳固立足于一个小小的地方”。因此,我们读石黑一雄的小说,即使作品点明了时空背景,我们还是能从这细腻的乡土风景中,窥见到普世意义上的人类生活图卷。

    《无可慰藉》即是石黑一雄“国际化小说”中颇具代表性的一部。这里,我还想强调它的另类,因为与作家其他几部作品比起来,《无可慰藉》的表现手法更为抽象,有论者将之归类为“卡夫卡式”的小说,言下之意是石黑一雄有心将它写成一部实验性质的小说。事实上,这种说法有失偏颇,因为它强调了作品的形式而遮蔽掉了作者采用此种形式想要达到的目的,更没有指出作者为了协调形式与目的的一致作出的尝试,而正是这些尝试,才是这部作品的魅力所在。

    小说共分四部,讲述四天三夜发生的故事。主人公“我”,瑞德,作为世界最著名的音乐家,应邀来到欧洲一座小城,为其名叫“周四之夜”的音乐会登台献艺。奇怪的是,“我”从一开始就失落了这四天的行程表,而主办方则暗示已将行程表悉数奉上了。为表礼数并藏掖自己的健忘,“我”未发异议而任自己如冒险家一样游弋于整座小城,结识了不少人又卷入了一系列意外,发现了一大堆处于酝酿中的人情危机,原来所谓“周四之夜”,就是主办方为了掐灭这些危机而作的最后努力。不知不觉间,“我”成了救火队长,徒劳地四处灭火又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到后来,连“我”自己的后院———家庭———也起火了。

    因此我们读《无可慰藉》,有一种在原始森林中探险的乐趣,而整部小说的结构,也的确如原始森林中的分岔小径,条条通往不可知的所在。主人公穿越了大半个城市赶赴的布罗茨基先生晚宴的所在,其实就是他下榻的宾馆中客人品酒休闲的中庭,而他参与打倒克里斯托弗先生的闹剧的咖啡馆,就是半天前他撇下儿子吃冰激凌的小店。石黑一雄在处理这些诡异的空间时“用料”极省,往往一些旮旯、小巷,或者不起眼的杂物间,简单涂抹几笔,就可通往一个新天新地。值得注意的是,他所制造的诡异意象让人感到意外却并不觉得十分荒唐,这得益于小说四处弥漫的那种暧昧的氛围,而这种氛围并不违背逻辑和常识。

    事实上,把石黑一雄专为这些暧昧氛围所作的人物言行搜罗成册,大约就是一本处理人际关系的社交手册,在这本手册中,占了很大部分内容的是如何通过某种方式(彬彬有礼的言辞、谦恭得体的姿态,等等)以唤起对方的负疚感、荣誉感、正义感、同情心,来达到让对方向自己让步,甚至替自己跑腿卖命的目的。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负疚感、荣誉感、正义感、同情心,其实就是虚荣、贪婪、傲慢、伪善的别样表述,石黑一雄厉害就厉害在,他把这些东西合理化了,他深谙作为读者的我们有着与书中人一样的人性上的软肋。所以我们读它们的时候,也无不被“感动”和“说服”,直到主人公烦不胜烦,自感“我好像忽视了原本非常期待想做的许多事情”,才发现了它们的荒诞无稽。可怕的是,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主人公的真面目随着他失而复得的记忆渐渐浮现出来,而石黑一雄塑造的这类“可疑”的叙事人,常常就是映照我们自身的一面镜子。

    当然,石黑一雄并不是在此兜售这本“社交手册”,毋宁说,他意在揭示它在家庭生活中的百无一用。“我”汲汲完成的许多救火任务,就是弥合亲人之间的关系的。其中的一对父女关系颇典型,女儿小时在父亲干活时纠缠不休,父亲故意冷脸不理,女儿赌气不说话,两人沉默以对;后来女儿因心爱的宠物鼠猝死而嚎啕大哭,父亲隔墙听闻,想出来安慰却迈不动腿儿,终于失去机会,因为即使出来也不能解释方才为何假装听不见。父女关系终于到了需要别人传话才能沟通的地步,即使彼此关爱也搬不动两人之间的块垒,因为,“如果没有特殊原因,某天突然就打破了这个默契,这不仅怪怪的,而且还贬低了整个乌利希(宠物鼠)事件给我女儿带来的悲剧。”而“周四之夜”主办人霍夫曼夫妇、霍夫曼太太与儿子斯蒂芬、布罗茨基先生与柯林斯小姐,甚至是“我”和妻儿之间的关系,也是在这种互相体谅又难以表达的“失语”中趋于失控的。他们的“暗示”如此迂回曲折,源自害怕直白表露会遭遇反弹和挫折,他们绅士淑女的涵养和尊严反而害了他们。

下一页

      相关新闻:



相关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