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位法的奇效——《变貌记》译本序

    马德里的一个大学生,无意之中把封锁在瓶子里的魔鬼放了出来,魔鬼为了报答他,带他飞到市区的上空,揭开一家家屋顶,让他看到房子里所发生的一切,于是,人世间种种只见于密室的隐情尽收眼底。法国18世纪现实主义作家勒萨日在他著名小说《瘸腿魔鬼》中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对我们理解文学创作与文学阅读倒不无启迪的、象征的意义。在文学创作、文学阅读中,作者与读者的关系,何尝不像瘸腿魔鬼与马德里大学生的关系一样?作者在作品里搬演一个个场景,无异于瘸腿魔鬼在马德里上空揭开一家家的屋顶。如果说,瘸腿魔鬼的法力确是令人惊奇的话,那么,作者在自己的作品里的神道却是浩大无边的,他是无所不能的上帝,他能阅尽人世间的隐情,他能窥视内心的活动,他能上天,他能入地。若干世纪以来,作家就一直享有着这种上帝般的无所不能的自由,至少是当他采用旁叙的方法时,他这种绝对自由是不折不扣的。
    当作者采取自叙的方法时,情况有所不同。第一人称自我的叙述方法,显然使这种自由打了很大的折扣,它把叙述的角度固定在一个位置上,很难随作者之意而转动,更难任意向其他的时间与空间跳跃或延伸,因此,人世间的种种隐间与天上地下的奇观尽收眼底的妙处就没有了,只不过,在有所失的时候也有所得,那就是在深入揭示内心秘密与真切陈述主观感受方面得到了优势。在20世纪文学中,由于对真实性更严格的要求,也由于对精神世界复杂幽深的更大兴趣,这种自我的叙述方法颇有蔚然成风的趋势,至少,它的运用比在上个世纪的文学作品里更经常,更多见。仅以本世纪的法国文学而言,这种方法就带来了一连串的经典性的名著:《追忆逝水年华》、《蝮蛇结》、《背德者》、《窄门》、《茫茫黑夜漫游》、《阿德里安回忆录》、《毒蛇在握》,等等。
    这种自我叙述方法的局限性,当然不会不被惯于享受上帝般的绝对自由的作家所感受到,固定的第一人称,固定的一种眼光、一个角度、一种身份、一重空间,这似乎是将造成叙述单调一色的绝境,是否可以绝处逢生,出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呢?真正的艺术家从来都不承认、也不安于绝境,艺术发展从来都是绝处逢生的。要从这个固定角度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看来只能寄希望于固定角度中意想不到的变位。
    变位是生活中的常情,变换一个位置就可以看到事物与场景的更多更新的部分,这本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最复杂、最辉煌的事理,往往就是建立在普通的常情之上,“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样精辟隽永的诗句,只不过是道出了从下到上的变位或位移所能带来的奇妙意境而已。而西方20世纪文学中一个特别令人注意的现象:自我变形,也正是建立在这种常情的基础上。
    当然,文学作品中人的变形,古已有之,而且是泛欧的现象,像史诗《奥德修纪》中那种人变成动物的例子,我们就不必去说了,仅以《变形记》为名的作品就比比皆是。最早,公元前3世纪至2世纪的古希腊作家科罗丰的尼刚德罗斯就写有《变形记》一书,而后,罗马作家奥维德的长诗《变形记》成为了经典性的名著。此后,公元2世纪的罗马作家安托尼乌斯·利贝拉里斯与玛多拉的阿普列尤斯、15世纪的意大利作家阿约诺·菲伦佐罗拉,均有以《变形记》为名的作品问世,18世纪奥地利作曲家迪特洛·封、迪特斯多夫又曾把奥维德的《变形记》改编为交响乐。到20世纪,最有名的则是德语作家卡夫卡发表于1916年的小说《变形记》,变形的题材又再一次进入音乐领域,德国作曲家理查德·斯特劳斯(1864—1949)的交响乐《变形记》甚为著名。如果把奥维德与卡夫卡的两部经典性的《变形记》加以比较,不难发现古典文学与20世纪文学的差异。奥维德的长诗《变形记》以人由于某种原因而变成动物、植物、石头、星星的幻想作为贯穿全书的线索,表现了来源于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的“灵魂轮回”理论,而卡夫卡的《变形记》以“自我”的叙述方法,虚构了自我的变形,表现出现代关于入异化的哲理,并且在扩大与深化自我感受方面获得了奇特、怪诞的惊人效果。
    埃梅的这部小说属于卡夫卡《变形记》的这一个类别,其书名直译可为《美貌》,意译则可为《变貌记》。

下一页

      相关新闻:



相关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