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43年年底,竺可桢与陈寅恪在重庆观音岩一别,“十余年未见”。这十多年间,华夏大地战火纷飞,天翻地覆。此次故人重逢,不由分外亲切,谈到年龄,乃知竺可桢、陈寅恪、姜立夫三人均生于1890年。由于竺可桢是管理科学院研究所的领导,陈寅恪坦率地谈到他对华罗庚的不满。
当年陈寅恪赞赏青年华罗庚,“认其有创造力”,但1957年之际,陈寅恪却“不以华罗庚为然”,原因是“其言论作风之味不佳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得陈氏看法有了大幅度的转变?仔细阅读卷帙浩繁的《竺可桢日记》,可以发现种种原先不为外界所知的蛛丝马迹,拼凑成两条草蛇灰线似的线索,或可为陈寅恪对华罗庚由赞赏转变成反感的原因提供一些参考。
第一条线索是华罗庚抢先争当数学所所长。1949年大陆解放之后,竺可桢因其学术成就和崇高威望,出中国科学院副院长一职。当时科学院领导是一正四副:郭沫若任院长,李四光、陶孟和、竺可桢、吴有训任副院长,各人且有具体分管范围:“三点至院开临时工作会议。郭沫若报告行将出国,对于院中组织略有更换,每副院长将领导若干所,如仲揆领导地质、古生物二所,孟和领导社会、历史、考古与语言,余则领导地理、地球物理、水生、实验、植物分类、心理、生理生化。再新聘吴正之领导数学、近代物理、应用物理、有机、物化、工程、天文七个单位,以正之兼任办公厅主任。五点散。”(《竺可桢日记》第七卷,1950年10月30日;《竺可桢全集》第十二卷第212页)院级领导的座位既已排定,值此社会转型之际,各路学术精英就纷纷开始竞选院属研究所所长一职。据竺可桢所记:
与恽子强谈数学所,以华罗庚急于成立所,且自愿担任所长,步青现为筹备主任,但张宗燧、陈建功均不主张步青为所长。最初三强等对于华罗庚亦极不赞同,但近来颇渐了解,故院中近颇属意于华。华又在到处演讲,在《人民日报》上写文,故子强意欲余示意于步青,请其自让。晚间与步青谈半小时,渠对于浙大方面担任教务事不甚痛快,又乏书籍期刊,故颇愿来,但以工资太薄为虑。在浙大支680可得280单位,又以〔家〕人多,省府另贴68单位,共得348单位。而此间所长亦只1300斤小米而已。因此怕不能维持生活云。(《竺可桢日记》第七卷,1950年12月9日;《竺可桢全集》十二卷235页)
恽子强时任中科院党组书记、编译局副局长,他告诉竺可桢:华罗庚急于要筹建数学研究所,并毛遂自荐要当该所所长。苏步青(1902-2003)原为数学所筹建中的筹备主任,按理来说既为筹备主任,自然是该所所长的首选人物,然而苏步青也有自己的弱项,不知什么原因,他在竞选所长的仕途中遭到了物理学家张宗遂、数学家陈建功的共同反对,说明并非是众望所归。
对于华罗庚急于要自揽数学所所长一职,著名物理学家钱三强一开始“极不赞同”,然而华罗庚“功夫在诗外”,在竞选所长的过程当中频出奇招,“华又在到处演讲,在《人民日报》写文”。天道酬勤,经过综合考察后,中科院领导层的天平开始倾斜到华罗庚一边,院党组书记恽子强与竺可桢商谈,请竺劝苏步青自动退避三舍,成全华罗庚出任数学所所长之愿望。孰料苏步青对于中科院数学所所长一职并不十分热衷,甚至视为鸡肋,原因在于在中科院任职的薪水当时折合成实物不高,而回浙大当教授可以得到省政府的特殊津贴,故不必费心竺可桢劝退,苏步青权衡利弊之下自动打退堂鼓矣。
事隔一星期后,竺可桢在日记中又谈及此事:
中午约步青、程民德在寓中膳,并约黄宗甄与王淦昌,步青今晚回杭州。据程民德言,渠近来已升为清华教授,又谓清华对于华罗庚不甚满意,故甚欲其专任科学院事。而许宝騄、张宗燧均力促其成。正之、子强均为所动,故数学所所长遂将华莫属矣。华近在报上作诗,到处演讲,颇为活泼云。(《竺可桢日记》第七卷,1950年12月16日;《竺可桢全集》第十二卷第239-240页)
原来清华大学对本校华罗庚教授有所不满,故非常希望华氏去中科院当专职所长,而北京大学数学系教授许宝騄、物理系教授张宗燧在一旁“力促其成”,以致中科院副院长吴有训(字正之)、党组书记恽子强深受影响,故数学所所长非华罗庚莫属矣。耐人寻味的是,竺可桢在此再次强调:“华近在报上作诗,到处演讲,颇为活跃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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