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问题是讨论天干地支的别称起源——中国传统文化常以天干地支记年,秦汉之时,对于十个天干与十二个地支却另有别称。《尔雅·释天》记载:“太岁在甲曰阏逄,在乙曰旃蒙,在丙曰柔兆,在丁曰强圉,在戊曰著雍,在己曰屠维,在庚曰上章,在辛曰重光,在壬曰玄默,在癸曰昭阳,谓之岁阳。在寅曰摄提格,在卯曰单阏,在辰曰执徐,在巳曰大荒落,在午曰敦牂,在未曰协洽,在申曰涒滩,在酉曰作噩,在戌曰阉茂,在亥曰大渊献,在子曰困敦,在丑曰赤奋若,谓之岁名。”援此而论,后世强充博雅故弄玄虚者,可以把甲子年写成“阏逄困敦”,把壬辰年名为“玄默执徐”——这样一套佶屈聱牙的暗码系统,较之明清秘密教门隐晦的江湖切口,绝不逊色。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大史家司马迁对于这套暗码系统还要升级换代,另作改动。宋人洪迈指出:“岁阳岁名之说,始于《尔雅》……自后惟太史公《历书》用之,而或有不同。如阏逄为焉逄,旃蒙为端蒙,柔兆作游兆,强圉作疆梧,著雍作徒维,屠维作祝犁,上章作商横,重光作昭阳,玄默作横艾,昭阳作尚章,此乃年祀久远,传说或讹,不必深辨。”(《容斋随笔·四笔》卷十五《岁阳岁名》)
这套怪异暗码的起源发明似乎已成千古之谜。当竺可桢向陈寅恪请教“《史记·天官书》中干支以焉□摄提格字之起源”(“焉□”应写作“焉逄”——笔者按)时,陈寅恪的回答是“尚无定论”。但渊博的陈寅恪向竺可桢提供了中、法、日三国学界研究这个专题的几条线索:一、法国人译《史记·天官书》时认为这套暗码源自印度、巴比伦;二、日本人新城新藏著有《东洋天文史研究》一书,认为这套暗码源自中土;三、国人梁启超、郭沫若的著作对此亦有涉及。毋庸讳言,陈寅恪提示的这几条线索对于竺可桢撰写《二十八宿起源之时代与地点》一文具有极为宝贵的参考价值。
第三个问题是讨论古代历法——陈寅恪接着还谈到关于古代历法中的“三正问题”。相传夏朝以寅月(即夏历正月)为正月,商(殷)朝以丑月(即夏历十二月)为正月,周朝以子月(即夏历十一月)为正月。概言之,即夏建寅正,殷建丑正,周建子正。著名考古学家董作宾(字彦堂)撰有《殷历谱》一书,信奉夏建寅正之学说,陈寅恪认为“无根据”,而殷建丑正“在农业社会最合理”, 周建子正“以冬子所在亦有理”。一年之后,陈寅恪在“与董彦堂论年历谱书”中重申他本人的这个观点:“冬至为太阳至南回归线之点,故后一月,即建丑月为岁首,最与自然界相符合。其次为包含冬至之建子月,周继殷以子月代丑月为正月,亦与事理适合。若如传统之说,夏在商前何以转取寅月为正月似难解释,故周代文献中,虽有以寅月为正之实证,但是否果为夏代所遗,犹有问题也。”(《金明馆丛稿二编》第31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1946年,在重庆的竺可桢赴中央研究院,“遇汪戢哉与萨本栋。萨于昨始抵此……又谓适之患心脏病,元任拟回国,衡恪目疾未愈,已不能看书”(《竺可桢日记》第五卷,1946年4月17日;《竺可桢全集》第十卷第98页)。萨本栋(1902-1949)曾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兼物理研究所所长。此时萨本栋刚访问英、美两国归来,遇见竺可桢顺便谈起在海外的三位老朋友近况。
原在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主持语言组研究的赵元任(1892-1982)于抗战爆发的第二年(1938)接受美国夏威夷大学聘请,偕全家前去讲学。光阴荏苒已过去八年,日寇已经投降,国内百废待兴,萨本栋听说“元任拟回国”。然而1947年正当赵元任整装归国之际,时任教育部长朱家骅来电要求他出任中央大学校长一职。素来不愿搞行政的赵元任婉言谢绝此邀,就此决定推迟回国,应聘在加州大学任教,自述:“在回国的途中路过加州,结果‘路过’了三十多年。”(赵新那、黄培云著:《赵元任年谱》第294页,商务印书馆,2001年)
“衡恪目疾未愈,已不能看书。”此处“衡恪”,应为“寅恪”。系竺可桢笔误。大画家陈衡恪(字师曾)已于1923年逝世,而其弟陈寅恪因眼病于1945年秋受邀赴英治疾及讲学。此年10月27日,赵元任与胡适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从纽约飞往伦敦,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筹备会。赵元任“在伦敦的24天,除了参加会议还安排了参观和访友。两次看望正在英国治疗视网膜脱落的陈寅恪”(《赵元任年谱》第283页)。1946年4月,陈寅恪在英治疗无效,于是“乘轮绕道北美,再试医治。后闻美国名医亦无良方,遂不登岸,泊舟纽约。四月十九日午后,赵元任、杨步伟伉俪,及周一良、杨联升诸生登轮探望”(《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第2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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