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马齐喑的环境里,他已尽力
新京报:人不可能突变,尤其是有思考能力的人,你所谓的两个贺麟先生,只是为了更好理解分析,第二个贺麟与第一个贺麟之间所延续未变的是什么?
高全喜:置身事外去看历史,也许你会觉得很有意味。由于中国学术走向唯物主义之路,贺麟的唯心哲学自然无法发扬延续。但对于贺麟而言,不幸中的万幸是,官方承认德国古典哲学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来源之一,故而,黑格尔哲学是被允许翻译与研究的。所以第二个贺麟,就不再是那个欲会通中西发展新心学的贺麟,而是一个以学者身份进行黑格尔翻译与研究的贺麟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贺麟辛勤介绍德国古典哲学,无论在翻译上,还是在研究上,都达到了所处条件下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要知道,那是一个万马齐喑的时代环境。
新京报: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你所说的贺麟的这个“最高成就”包括哪些?
高全喜:其一是,中国现代哲学中的主要名词、概念、范畴,比如有无、对立、统一、一与多、差异、扬弃,等等,都是从贺麟翻译的黑格尔哲学中提炼出来,成为大家所共享的专业术语,所以说,贺麟的翻译,其实就是一个学术建设的基本工程。
其二是,翻译讲究信达雅,贺麟翻译的《小逻辑》,洗练、简洁,是西学翻译的经典性作品,可以说,他把之前的哲学研究,转化为翻译的痴迷,虽然他的新儒学发凡已断,他把学术之志,寄于翻译之中。就像沈从文离开小说研究服饰,吴文藻离开政治学研究红楼梦,虽是转型,用力相齐,境界同构。
其三是,在当时的情况下,贺麟通过他的言传身教,培养了一大批西方哲学史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后辈,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哲学思想领域中的重要学者,大多受惠于贺麟先生的哲学翻译与研究。
第二个贺麟先生,是一个学者,更是一个教育者,尽管思想的锋芒消减了。
他非超凡脱俗,身后或许也有小辫子
新京报:在纪念贺麟的文章里,我们能发现大家对贺麟的印象基本都是,谦虚严谨、笃厚朴实,断非趋炎附势、曲学阿世之辈,也正是因为如此,人们对贺麟的一些言行就难以理解,比如公开赞同唯物论,批评唯心论,激烈批判胡适的思想方法,批判梁漱溟的直觉主义,以及晚年入党,被称是“历经坎坷找到光明的归宿”。
高全喜:依据现今人的想法,思想高明者似乎当固守气节,以义命自持,对权力保持明确的距离。如何看待你提到的这些事呢?德国哲学家中,恩格斯就评价说,歌德与贝多芬相比,黑格尔与费希特相比,前者都有一个庸人的辫子。有个故事是,歌德与贝多芬在街上聊谈,恰巧一位王公经过,歌德主动让路,还向王公离去的背景鞠躬,贝多芬就不以为然。还有席勒,相比之与歌德,他是非常执着地批评王权专制的。但是,这些并不能证明歌德就比席勒差,黑格尔要不如费希特。从某种程度上说,冯友兰的辫子就很长了,贺麟非超凡脱俗之辈,对世俗权力,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或许也有那么一段小辫子吧。
新京报:我在贺麟的《文化与人生》里读到他1946年谈论学术的文章,他认为学术必须独立,决不能成为政治的依附物,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维护学术的独立、自由与尊严,学术是一个自主的王国。那么,你所猜测的这种服从已然存在的政权之道,与他自己表述的学术独立之间,有何关联?
高全喜:你要知道,无论是中国的传统儒家,还是德国的古典哲学家,对政权基本上都是趋于认同的。贺麟浸濡其中,在这一点上,他确实是缺乏某种思想家的抗拒意识。在《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一书中,他不仅写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还写了蒋介石的力行哲学。他曾在国民党的中央政治学校当教导长,赞同蒋介石当时鼓吹的新生活运动。蒋介石接见过他三次,毛泽东接见过他一次。贺先生对政权的态度是很传统的,很古典的。对此,我曾很有疑惑,后来随着岁月流逝我大体想通了,黑格尔有句名言,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对此可以有正反两个方面的理解。任何一个政权能够执掌天下,必然有其内在的道理,你可以不赞同其说辞,但时代精神毕竟曾经流连于此。我想贺先生认同的与其说是政权的事功,不如说是其背后的天命。
具体说到他对胡适思想的批判,我认为,一方面有政治的因素,另一方面也有学理层面的,胡适倡导的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和德国哲学是存在差异的,在思想层面上存在争鸣的可能性。在为人为学上,贺麟都称得上中国传统的道德君子,宽厚温情、儒雅中庸,特殊时代加于人们的痛苦,他也都一一承受,从未转嫁于他人。至于你提到的这段话,可以理解为他对学术独立的想往,也体现了他对思想自由的认信,学术是学术的,政治是政治的。
新京报:50年代,贺麟曾经想帮他的老师吴宓觅得北京一个大学的教职,吴宓拒绝了。这件事情可曾触动他的某些心弦?在你与他的交往中,他是否有些许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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