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高全喜:二唯之间,两个贺麟

    高全喜:在我的印象中,贺麟对于吴宓是深有感情的,当时他与我们经常谈论起吴宓,回忆起清华读书时的时光,但多是他们师生如何读书写诗,以及吴宓当年追求毛彦文的痴情,很少谈及政治立场。我想,这或许是贺先生依然知晓,1949年的建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改朝换代了,共产党的革命是一场古今未有的大变化,对此,保持缄默,也许是最合宜的师教。当然,他很是怀念往事,他会时常给我们看他在哈佛期间的读书笔记,甚至他少年时写的爱情诗歌。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他与我一同翻阅朱熹的摩崖石刻的拓本,一起欣赏朱熹那苍劲有力的书法,神情中充满了向往。

  贺先生当时年事已高,他很少给我们按照章节讲课,更多的是带我们进入一种思想的氛围,让我们自己去感受,耳濡目染中,使我们获得做学问的底气和境界。现在来看,他基本还是一个“躲进小楼成一统”的书斋式学者。对社会剧变中的很多东西,并未有敏锐的认识。可以说,他从不抵抗什么,但在他的思想深处,终究还是闪现着作为哲人的那一处澄明。

  学术思想如何赓续

  新京报:台湾在上世纪60年代以文化复兴的名义编写了一套中国历代思想家,请彼时名家叙写有影响力的思想家的生平小传以及学术思想分析,书出版后,极受关注。其现代思想家一辑,最后几位,是冯友兰、东方美、唐君毅、牟宗三,而贺麟并未列入。

  高全喜:港台学界的评议未必就深谙近现代中国思想流变的法门。贺麟早年会通中西,首创现代儒家的新心学之义理,虽然蔚然有成,但终未开出博大精深之体系。继而后半生均致力于翻译和研究黑格尔,虽然另辟蹊径,开启了新中国黑格尔哲学研究之滥觞,但毕竟西学研究不是中国学术思想之根本。就中国思想家的视野来看,早年的贺麟新心学具有原创性,其地位远高于后来的贺麟之黑格尔研究。

  新京报:你所说的两个贺麟先生,是就思想价值的底蕴有感而发的。如果整体观察贺麟一生的学术思想事业,值得后辈学人景仰的东西是哪些?

  高全喜:第一,他是民国以降,中国学术界关于黑格尔翻译与研究领域中最重要的学者,时人对贺麟的认识是与黑格尔密切相关的。确实如此,贺麟翻译的黑格尔《小逻辑》,可谓现代哲学的思想启蒙,具有极大的读者群,深刻影响了几代中国人的哲学意识。经过贺麟翻译的众多哲学术语,成为中国社会有关哲学讨论与思考的“通用粮票”。有研究者说,近现代中国翻译史中,只有《小逻辑》堪与严复翻译的《天演论》相媲美。

  第二,贺麟一辈子崇尚唯心论,这一点即便在思想改造之时,也没有泯灭,他所理解的唯心论,是理想的唯心论,是关于心灵与精神的哲学。他在德国古典哲学那里,在斯宾诺莎的人格中,在德意志民族精神的风范里,在中国孔孟之道的开展中,在程朱、陆王的理心之学中,在传统中国的礼教和诗教上面,发现与体认了这个理想的唯心论。所以,德国古典哲学与中国新儒学,在他那里并不隔膜,而是统一的,是宇宙之大我,是精神之表现。故而,他特别欣赏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结尾引用的席勒《友谊颂》的那句名诗:“从这个精神王国的圣餐杯里,他的无限性给他翻涌出泡沫。”

  第三:那就是贺麟创建的新儒学,尤其是基于新心学之脉络的新儒学。关于这一点,我前面多有提及。我认为,就现代中国的学术思想之前景来看,贺先生的思想发凡不但没有完结,而是正在孕育之中,就此来看,贺麟可谓远见卓识。

  这个秉有三千年之历史的古老民族,其新生的标志,不是普世之制度之构建,而是融入普世价值的新理学,尤其是新心学。这一点,半个世纪之前,贺麟前后的那一辈学者就早已经揭示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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