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麟与此不同,强调的是心学这个谱系,关注的是陆王心学一脉的思想理路,在“智的直觉”中开启天地与社会之理。其实早在抗战期间,贺麟就隐然有了一个有别于冯友兰现代新儒家的新心学理念,遗憾的是,他还未来得及把这些思考付诸于体系性著述,毕竟,贺先生的年龄及资历,比冯友兰要晚半辈。若假以时日,贺麟是能够创造出一个中国新心学的思想流派。即便如此,贺麟先生的几篇重要论文,如《儒家思想的新开展》、《五论观念的新检讨》、《王安石的哲学思想》等,被学界认为是现代新儒家的代表性之作,直到今天研究现代新儒家,都绕不过去。
新京报:在《会通集》一书中,张书城文章有这样一段话:“在中西哲学的比较研究中,他兼收并蓄,择善而从,想建树一种具有时代特色、中国特色的理想唯心主义。但是正当这一体系‘筹建’的高潮时刻,新中国成立了,他的唯心主义体系成了永久性的‘未完成体’。”
高全喜:是的,这是很多人的共识。我们知道,学术思想体系的形成,有一个很缓慢的孕育过程,必须涵容广阔的社会内容。现代新儒学与宋明理学虽有不同,但面临的任务却是相似的,宋明理学当时要消化的是佛学的东西,试图把孔孟直至韩愈的儒学道统与佛学结合起来,建立理学。而民国以来,中国的儒家面临的任务是消化吸收西学的东西,尤其是西方的古典哲学,借此建立自己的新儒学。
我们看到,冯友兰接纳的是美国的实用主义、分析哲学,所以他构建了一个新理学,而贺麟接纳的是新黑格尔主义、德国古典哲学,相对而言,思想的厚度和思想的丰富性,比冯友兰所面临的要求更高。贺麟虽然没有构建出自己的体系来,但毕竟已有学术气象,初具规模。假如1949年之后社会政治比较稳定,贺麟就可以慢慢孕育生成自己的学术体系。但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思想发生了巨大转变,他面临的不是继续在自己的学术道路上前行,而是接受思想改造,要重新学习马克思主义。这样,贺麟就进入到他的另一种人生,也就是我所谓的第二个贺麟。
历经曲折未能发力
新京报:好的起点未必最后能够造就辉煌的学术成就,贺麟先生其实是逃不过历史与时代对人的限制。正中黑格尔的那句格言:“没有人能够真正地超出他的时代,正如没有人能够超出他的皮肤”?
高全喜:在中国思想史的脉络中谈论贺麟,我愿意用“两个贺麟先生”来概述之。当今学术界对贺麟研究不多,一般是统而观之,所谓中西汇通之总结,大多浮于表面。我所谓的两个贺麟,其分界时间即是1949年。其实,在研究梳理那一代学人的思想变迁以及精神状况时,这样的分界命题不仅可用于贺先生,亦可用于很多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学者。概括而言,他们的学术思想在抗战时期蔚然有成,孕育了强大的学术潜力,但历经曲折,道学绝绪,最终难尽全功。他们中个别人在改革开放后又回到前一个自我,接续起彼时的原创性思想,最有代表性的是社会学家费孝通。但绝大多数人则是再也回不去了,还有一些人根本就没有活出那个斯文扫地的苦难岁月。对于他们,我们不能仅有感慨与叹息,我觉得应该对于这批人储备待发的思想理路给予更高的关注,这是我们作为后辈学者的责任。
新京报:具体到贺麟先生,我们所需要关注的更深层次的理路,是什么?
高全喜:作为贺麟先生的学生,想到先生一辈子的学术事业,感慨是难免的,如果没有现代中国的政治之变,他的思想成就又会是何种面貌。故而走进贺麟的学术人生,我不得不明确地意识到,这里有两个贺麟,前一个,是身处中西思想会通之际,拥有宏阔的学术视野并怀抱独创性的思想家,后一个,我们待会再述。
贺麟生于四川传统乡村的士绅家庭,后进入清华预备班,对儒学、西学皆很感兴趣。他与陈铨、张荫麟被视为吴宓门下三大弟子,之后留学美国,受鲁一士新黑格尔主义的影响,他喜欢黑格尔,喜欢斯宾诺莎,故而又去德国留学,后于抗战期间回国,服膺于抗战时期的文化建国思潮。1931年甫一回国即写了一本小书,叫做《德国三大哲人:歌德、黑格尔、费希特的爱国主义》(原书名叫《德国三大伟人处国难时之态度》)。贺麟对拿破仑入侵德国前后的那批哲人诗者多系同感,他们在国破家亡之际,努力重建德国精神,贺麟将之引为自己的时代使命,且希望抗战亦能激发中国人的民族精神。
重要的是,贺麟把民族精神追溯到了中国的宋明理学,在他的《文化与人生》、《近代唯心论简释》、《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三本书中,基本理顺并阐述了他心目中的中国民族精神,诸如先天下之忧而忧,为万世开太平,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礼教诗教之化育,等等,他尤其强调精神的主体性,希望抗战能把古今中国一脉相承的民族精神激发起来。他所谓的唯心主义,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唯心唯物,而是精神意志上的,是心灵信仰上的,他认为德国古典哲学的精华,也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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