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江南》中,男主人公谭端午的经历,与作者格非颇有相似。格非坦言,“端午这个人是我的梦想”,因为他坚守着八十年代的价值观。在格非看来,那是令人怀念的黄金年代。而谈到现在,不乏愤世之语:“在现在社会,你只有两个选择,自外于世界或自绝于人民,做一个穷光蛋,要么你就庸俗一下,往上爬。”格非把当代人一分为二:在清贫中坚持理想,抑或庸俗地追名逐利。他赞赏前者,认为谭端午属于此类。 实际上,格非和谭端午,都不能划入任何一类。他们有安逸的物质基础。格非是著名作家、名校教授;谭端午靠着妻子的高收入,物质丰足。格非遗忘了自身所在的真实立场:中产阶级“文艺中年”。所谓“文艺中年”,与其前身“文艺青年”相对。在八十年代,文学最吃香时,他们迈入了文艺青年的行列。二十年后的今天,作家的头衔已大幅贬值,他们仍在创作。 而此种立场,正是小说的存在基础,不仅影响了素材和角度的选取,甚至影响到作品风格和修辞方式。这种立场,让格非在小说中营造了一个物质依赖症中的文艺乌托邦。 一、“这个世界的贫瘠,正是通过过剩表现出来的”:中产阶级的过剩物欲
小说描绘了当代都市生活物质过剩的繁华图景,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中产阶级对品质生活的追求。可以参考对谭端午家的描绘:轿车、佣人、带花园的住房、等离子彩电、专门储存茶叶和咖啡的冰箱、只用农夫矿泉水泡茶…… 小说中还充满了名牌商标的罗列,宛如植入广告。举例言之,在女性衣饰和化妆品方面,出现了如下品牌:LV坤包、CD、兰蔻、香奈儿、ARC'TERYX外套、Bubuerry 斜纹丝巾、UGG翻毛皮靴、Estee lauder、GUCCI包…… ARC'TERYX、Esteelauder,不用常见的中译“始祖鸟”、“雅诗兰黛”,而用外文词,未免刻意。又如,提到立顿红茶,写作“泡了一杯Lipton红茶”; 介绍电子管,是“美国西电公司(West Electric)1996年生产的复刻版的300B”,细致入微到要在公司名后加注英文;两次提到便利店,都点明是seven-eleven。这些细节本可省略,但作者意在强调其洋味。 “拜物教”的物质中毒症,是当代都市征候群。以各种品牌名炫人,当代许多小资作家深谙此道。但格非作为“纯文学”的前辈作者,在切入现实时竟也选择了这种方式,更加耐人寻味。 小说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谭端午与庞家玉离婚的前一天,绿珠约谭端午去“天厨妙香”喝禅茶。当她开着“白色顶棚的Minicooper”来接他时,正好遇见骑车回家的庞家玉。谭端午装作没看见妻子,夸张地吹了个口哨,大模大样地钻进汽车前排。 这一刻的谭端午,显然有种报复的快感。除了情人比妻子更年轻美貌,这种快感也建立在隐秘的物质优越感之上:绿珠开着Minicooper,而庞家玉曾经开本田车、现在只剩自行车;绿珠常去“天厨妙香”、“荼靡花事”这类小资场所,喝禅茶和进口葡萄酒,而庞家玉爱去“棕榈岛”喝咖啡和啤酒。 谭端午与绿珠的婚外恋,是小说的主线情节之一。作者试图强调其不俗的精神成分,有别于其他充满肉欲的男欢女爱。但实际上,这段婚外恋始终建立在小资的物质基础之上。 例如,他们两次重要的见面,都在私人会所“荼靡花事”。这里洋溢着古典的小资气氛:庭院里的石拱桥和天井、穿旗袍的服务员、青花香碟里燃着印度香、有人弹奏琵琶……绿珠点了清蒸鲥鱼、木瓜炖河豚、葱烧鱼肚、白灼芥蓝、智利白葡萄酒。酒喝完了,河豚尚未吃完。她感慨道:“这个世界的贫瘠,正是通过过剩表现出来的。所以说丰盛就是贫瘠。” 这看似富于哲理的隽语,由她说出,颇具讽刺意味。她的这桌美食,最终是由姨父陈守仁买单。在饭桌上,她和谭端午刚谈到陈守仁买地、导致棉纺厂的工人被迫下岗。而谭端午之妻接触过棉纺厂的下岗工人,其悲剧处境令人心酸。一边是下岗工人的贫困和艰辛,一边是河豚过剩的奢侈、男女私情的小资情调。其中的讽刺,小说人物显然没有意识到,或许作者也没有意识到。 诗意建立在丰厚优渥的物质基础上。其背后隐秘的暗面,是过度消费之后留下的、充满垃圾的贫瘠世界。而谭端午和绿珠们,习惯了无视甚至美化这个贫瘠世界。于是谭端午对着办公室窗外“乌黑发亮,臭气逼人的古运河”,也能感到“死水微澜的浮靡之美”。 二、“失败者”的胜利:无处不在的文艺价值尺度
格非在访谈中,把谭端午这类人称为“失败者”,甚至说“我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失败者”,写这部小说是“想代表一些失败者”,“文学就是失败者的事业,失败是文学的前提”。他充满失落地认为,当今社会,所有人的梦想都是“一觉醒来都想变成千万富翁”,而他写这部小说的目的,是为了“寻找那些不那么在乎钱的人,那些所谓的失败者”。 但实际上,小说中的“失败者”绝不失败,反而大获全胜。这源于作者使用的价值尺度。格非不满于单纯以物质经济作为价值尺度,便在这道尺度之外,开辟了一道更隐晦的价值尺度:文艺尺度。而后者是第一位的,效力远胜于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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