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黑色的桥段当然与地产大鳄乌尔夫曼有关。原来,他被绑架到精神病院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在嬉皮圣药LSD的催化下,感受到了朴素的福音精神和身上的原罪:“我觉得仿佛自己突然从一个犯罪之梦中醒来,这个罪是我绝对无法赎还的,我无法回到过去,让一切从头开始。我不能相信自己一辈子就是在让大家成为房奴,而居所本应该是免费的。这一点太明显不过了。”七十年代初的洛杉矶,正是房地产业开始迅猛发展的历史时刻,楼价节节攀升,土地的流转和拆建让美国社会下层的贱民们(黑人、老墨、嬉皮)老无所依。在FBI或米奇的妻子看来,散尽家财、给穷人造屋纯属嗑药磕傻的症状,否则一个房地开发商怎么会“流淌着道德的血液”呢?(我译完这一节,热泪盈眶,幻想着咱们的王石下次去西藏爬山时能被哪个大德高僧点化,或者潘石屹在某个趴体喝下藏有圣药的鸡尾酒,回去后宣布万科今后只建廉租房,建外SOHO楼价折半。) 然而,这些“彼得·潘”们又如何真的敌得过那些无孔不入的国家机器和商业法则?在科恩兄弟的《谋杀绿脚趾》(The Big Lebowski)里,那个无腿的百万富翁对着曾是“(非妥协版)休伦港宣言”起草人之一的督爷咆哮道:“你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督爷无语,而品钦则幽幽地在小说里叹息:“迷幻的六零年代就像是闪着光的小括号,也许就此终结,全部遗失,复归于黑暗中…一只可怕的手也许会从黑暗中伸出来,重新为这个时代正名,这就简单到像拿走瘾君子的大麻,放到地上踩灭,这都是为了他们好。”品钦并不是要提供一份关于六七十年代的文学证词,在那个“some dance to forget”的年代遗失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只在历史暗处操纵历史记忆和书写的“可怕的手”。也正是这只手,将那艘受尽神宠的“受护”号变成了象征罪恶渊薮的“金毒牙”。 虽然品钦收了三成内力,但《性本恶》依然经营着一个巨大的寓言:亚特兰蒂斯和利莫里亚这两个罪孽深重的大陆在远古沉没,“天使之城”洛杉矶成为了幸存子裔的栖居之舟,但这个诺亚方舟却不能保证旅客的救赎,因为他们在上船前就已沉疴深重。品钦的“inherent vice”借用自海事保险上的术语,但他并不是要换个方式来重弹“原罪”(original sin)的老调。在基督教看来,原罪是始自亚当和夏娃的偷吃禁果,它是可以用耶稣的血去擦除的;可品钦却更为冷酷地提醒我们,即使那些上船的诺亚一家也未见得可以安抵彼岸,因为人性的问题在本质上无可救赎的。 很多读者认为这本小说是在戏仿科恩兄弟的《谋杀绿脚趾》和钱德勒的洛杉矶黑色侦探小说,某些章节又影射了亨特·汤姆森的《赌城情仇》(Fear and Loathing in Las Vegas)。其实,我觉得还有一种更好的比较式读法,那就是它和《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平行关系。多克和盖茨比一样,昔日恋人委身于富豪,在改变身份后徒劳地寻找消逝的真爱,甚至黛西和莎斯塔的中间名也相同——“菲”(Fay)。如果说菲兹杰拉德刻画了爵士年代“美国梦”特有的喧嚣和哀伤,那么品钦同样也并非儿戏地在续写“伟大美国小说”(GAN)的传统。于是,多克也成为了品钦笔下人物中罕见的情种,他像所有嬉皮士一样戴着玩世不恭的面具行走江湖,但却心甘情愿地为了拯救莎斯塔而奔赴险境。我记不得品钦何时有过如此泪眼婆娑的男主人公,哪怕是在梦里——“他发现自己的印度床单在长沙发上,他就在那里过了一夜。橘红色的床单有些掉色,唯一的原因就是他的眼泪。他上午出门时,半边脸上都印着浅浅的螺旋纹图案。”正是在这样的句子里,这个城市罗曼司传递了一种品钦小说中久违的温情和柔肠。 西方文学史告诉我们,通过时人的书评来预测一本小说的伟大程度,这种做法往往是不靠谱的。我无意在此过早断言《性本恶》会是一部成功还是失败的作品,但有把握的是两点:这是他写过的最好玩的小说;它也将是第一部被搬上大荧幕的品钦作品。各种可靠渠道的消息已经确认,由Oracle公司创始人拉里·埃里森的女儿(另一个pynchonite?)投资的这部电影将由著名导演保罗·托马斯·安德森在今年秋天开拍,而多克的扮演者很可能是《大侦探福尔摩斯》中的小罗伯特·唐尼!虽然我对不是科恩兄弟来改编和执导略有失望,但他们还有机会,还有六部小说等着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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