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活跃于公元前三世纪到一世纪的亚历山大学派古学家,或校订荷马史诗,或注重天文、历算、舆地的考察,一向被奉为古典学术的正宗。尤其亚城最早的几位图书馆长,如芝诺多图斯(Zenodotus,约生于公元前325年)、拜占庭的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 of Byzantium,约公元前257-前180年)以及 阿里斯塔库(Aristarchus of Samothrace,前220-前145年),更是被后人奉为真正学术研究的老祖宗。桑兹仅以简短的一章便将西方古代的许慎、贾逵、郑玄一网打尽(第八章),而普氏则对这些古学家顶礼有加,决不肯将三位巨擘供在一所小庙里。他一定要将每一位都恭恭敬敬摆放在单独的祭坛之上,故而每人均单辟一章,详加讨论。这是普氏详而桑兹略的例子。
普氏与桑兹的学术旨趣不同,在自己的《古典学术史》中,除了在前言中对这位前辈有所评骘,还不时在注释中与桑兹角力。他或提到桑兹(251页注2),或给桑兹纠错(249页注4指出桑兹一处笔误),或反驳桑兹的意见(如35页注3,106页注4,140页注7)。我发现全书中至少有一次,普氏动了些肝火。亚历山大城图书馆首任馆长芝诺多图斯,第一次编辑了荷马史诗的校勘本。桑兹误信其他学者,称这位芝馆长“偶尔会嵌入自家韵句以全诗义”(132页),就是说他间或将自己的诗句羼入荷马史诗正文中。普氏发现桑兹这里没有列出证据,就自己动手,追查出桑兹所依赖的著作,而且破天荒地在正文中予以点名批评,“桑兹这番惊人之语完全无据”(114页),然后又说将校书家等同于造伪家,实在是荒唐无比(farcical)。这里就是直接批评桑兹诬枉古人。
桑兹胪列资料力求赅备,但也极容易滑向繁冗,所以普氏批评他缺少重心也不算冤枉他。比如第十章,这样的缺点就暴露得格外明显。古罗马除了瓦罗(Varro,约公元前116-前27年)之外,本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学术大家。但桑兹勉为其难,硬要将拉丁学术清理一番,结果只堆积成一部拉丁文学简史。所有的文人都平均分配到一两段简短的介绍,维吉尔分到一个自然段,贺拉斯分得六行,奥维德因其诗中广涉古代历法和神话,所以得到了十五行的嘉奖。第十五章中,桑兹将公元一世纪后期居住在罗马的希腊作家地奥尼修(Dionysius of Halicarnasus)现存的修辞学著作,撮述大意,把内容提要写满了7页(282-288页)。在291-295页,他又将托名“朗基努斯”的《论崇高》总结了一遍,这些都是桑兹书中乏味的地方。
中国人治西方古典学问,若真能找到治国安邦的符咒,自然好。但更切实的目标,恐怕在于集众人之力,将西方学问的祖谱翻检一遍,把西人全部家底清点一番。桑兹的《学术史》正好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因为它把西人研究自家经籍的学者、著述、门派、传承统统登记造册。借助这样一份账簿,我们便有可能将西人压箱底的宝物搜出来,见识一番,摩挲一遍。但因这部书的部分章节有类目录(catalogue),或者清单(inventory),所以分析和论断有时便不免粗疏些。但是,也正因为这部《学术史》是一份明细,所以就必然十分的完备。因此,桑兹这部大书资料方面的赅备以及百科全书式的机械,对于普氏来说是缺陷,但对于了解西方学术甚少的中国读者来说,反倒有可能“蝉蜕”为明显的优点。
张治的译文
中译本上下两册,七百多页,只翻了《学术史》的第一卷。译者要独立翻译全书,这项艰巨的译事真可称得上是“赫拉克勒斯的工作”(a Herculean task)。读者若想尝尝当译界大力神的滋味,不妨试译原书从第19页一直延伸到第20页的那条长注(见中译本43页)。桑兹在这里介绍了希腊史籍中的一段记载,说的是雅典将军索伦曾在公元前六世纪初年下令,诵诗者不得选背荷马史诗片段,而必须连续、逐章吟诵。这是一条研究荷马史诗传唱、表演,以及何时出现定本的材料。有关吟唱的形式,原文有ek hypobolēs这两个字,桑兹列出了十九世纪德国学者的四种见解,并附有拉丁文释义。比如,是接力式逐个吟唱(se invicem excipiendo),还是按照预先制定好的规矩(ex praecepto),抑或是依据权威的定本(ex exemplari praescripto),等等。这条嵌满希腊文、拉丁文、德文的注释又繁琐,又费解,算得上是检验翻译水平的试金石。
翻译是否认真,可以从两件小事看出。一是看译者是否肯费心加注,二是看是否能给原书细心改错。这两点中译者都做得很出色,特别是对桑兹的引文还做了很多查考。比如93页,记载列翁提尼人(Leotines)遭侵略后,遣使来雅典求援。此事见于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三卷,但桑兹在注释中误引作卷三第68节,译者更正为第86节。又如第178页注1,桑兹引证了一篇论文,但刊物的期刊号和出版年写错,译者明察秋毫,也予以纠正。改正桑兹的笔误,事情虽小,却可见到译者的用心和所下的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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