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麦克尤恩(1948-),本科毕业于布莱顿的萨塞克斯大学,于东安吉利大学取得硕士学位。从1974年开始,麦克尤恩在伦敦定居,次年发表的第一部中短篇集就得到了毛姆文学奖。此后他的创作生涯便与各类奖项的入围名单互相交织,其中《阿姆斯特丹》获布克奖,《时间的孩子》获惠特布莱德奖,《赎罪》获全美书评人大奖,改编的同名电影荣膺2008年金球奖最佳影片奖。近年来,随着麦克尤恩在主流文学圈获得越来越高的评价,在图书市场上创造越来越可观的销售记录。
伊恩·麦克尤恩自1975年以惊世骇俗的《最初的爱,最后的仪式》初登文坛,至2007年以温情怀旧的《在切瑟尔海滩上》回顾自己这代人的青春岁月,忽忽已走过三十几年的小说创作历程,他自己也已经由挑战既定秩序、伦理的文坛“坏孩子”、“恐怖伊恩”渐渐修成正果,由边缘而中心,如今竟俨然成为英国公认的“文坛领袖”、“国民作家”,将马丁·艾米斯、朱利安·巴恩斯等鼎鼎大名的同辈作家都甩在了后面。
尽管麦克尤恩的创作一直跟“人性阴暗面”、“伦理禁忌区”和“题材敏感带”联系在一起,他的运道其实一直都不错。评论界公认他已经成就了《水泥花园》和《只爱陌生人》两部“小型杰作”、《无辜者》和《赎罪》这两部“杰出的标准长度”的长篇小说,其余的作品至少都是“非常优秀”的佳作。
“小型杰作”之一的《只爱陌生人》出版于1981年,跟先前的《水泥花园》(1978)一样,是典型的“恐怖伊恩”时期的代表作。如果说《水泥花园》表现的青春期姐弟的乱伦已经是“惊世骇俗”,那么《只爱陌生人》则已经升格为施—受虐以及一种男同性恋的欲望作为托底。但老麦写的可绝非乌烟瘴气的地摊文学,而是具有高度艺术性的文艺小说,他之所以乐此不疲地深挖这些人性的黑暗面并非只是为了猎奇,甚或满足自己的“嗜痂之癖”,对于人性各个层面的拓展和深挖,正是严肃文学最根本的诉求之一。
事实上,《只爱陌生人》是一个跟众多经典文本具有高度互文性的“后现代”文本。批评家们至少已经点出了这个文本与E.M.福斯特《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亨利·詹姆斯《阿斯彭手稿》以及达芙妮·杜穆里埃甚至哈罗德·品特等众多作品的“互文”关系。
其中关联性最强又最意味深长的则当属托马斯·曼的著名中篇《死于威尼斯》——这部作品的篇名几乎可以用作《只爱陌生人》的副标题,反之也完全成立。两部作品处理的都是“死亡”与男同性恋欲望的主题,两部作品均以男性之美(一种属于少年的阴柔的男性美,而非阳刚之美)作为美的理想和欲望的对象,追逐这种美的也都是年老以及相对年长的阿申巴赫和罗伯特,追逐的结果也都以死亡告终。不同之处在于死亡的对象正好相反,在《死于威尼斯》中是美的追求者甘愿为理想之美殒身,而在《只爱陌生人》中则是美的追求者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最终将美的对象摧残致死——《死于威尼斯》是对美的顶礼膜拜,而《只爱陌生人》则是对美的摧残迫害。不同的还有叙事的角度:前者的有限全知视角限定于美的追求者阿申巴赫,而后者则正好相反,叙事角度的不同又会直接导致读者对于小说人物接受态度的不同。
对于科林和玛丽在罗伯特的同性恋酒吧里听到的那首歌,小说是这样描述的:“他们都在聆听的那首歌,因为没人讲话,声音很高,带着那种快快活活的感伤调调,由整个管弦乐队来伴奏,那个演唱的男声里有种很特别的呜咽,而频繁跟进的合唱当中却又夹杂有嘲弄性的‘哈哈哈’,唱到这里的时候,有几个年轻男人就会把烟举起来,迷蒙起双眼,皱起眉头加进自己的呜咽。”这段描述明显的是在向《死于威尼斯》致敬,后者对主人公阿申巴赫听歌的情节有如下的描述:“这支歌曲,阿申巴赫记不起过去在哪儿听到过,曲调粗犷奔放,唱词里用的是难懂的方言,副歌就像哈哈的大笑,大家一起扯开了嗓门一起合唱。这段副歌既没有唱词,也不用伴奏,只是一片笑声,笑声富有节奏和韵味,但又十分自然。特别是那位独唱歌手在这方面表演得极富才能,有声有色,活灵活现。”(基本采用钱鸿嘉先生的译文,略作调整。见《托马斯·曼中短篇小说选》367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7月第一版。)
也正因此,从《只爱陌生人》与众多经典文本的关系看来,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这部小说是对经典文本的有意的“重写”,而这种说法丝毫不会贬损麦克尤恩的原创性。当代艺术小说与经典文本构成的“互文性”正是当代小说艺术性的一个重要的特征,这就如同我们古典诗词中的“用典”一样的道理,它能在有限的篇幅之内创造出无限纵深的可能,赋予单一的文本多层次和多侧面的丰富内涵。当然,这同时也对当代艺术小说的读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托马斯·曼后来曾这样谈到《死于威尼斯》这部中篇杰作:“《死于威尼斯》的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结晶品,这是一种结构,一个形象,从许许多多的晶面上放射出光辉。它蕴含着无数隐喻;当作品成型时,连作者本人也不禁为之目眩。”如果把这段话移来称赞《只爱陌生人》这部“小型杰作”,我想也是完全恰如其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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