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 ■刘兵
□我们常讲古希腊是现代科学的源头,这当然是正确的,但是能不能将这句话移用到医学上——古希腊是不是现代医学的源头?由于现代医学并不是科学(但许多长期受唯科学主义影响的中国公众一直认为医学是科学),上述移用的正确性就更加可疑了。
该书正文开头,上来一大段就是对芥川龙之介一篇著名小说的复述,芥川这篇小说因为改编成了电影《罗生门》而声名远扬。大盗奸武士之妻、夺武士之命一案,扑朔迷离,四个人物的陈述个个不同。栗山茂久复述这么一大段故事是为什么呢?看来是为了比喻或象征“医学的历史发展中也有个类似的谜团”。
一看到这本书以这样一个象征性的故事开头,我就怀疑我们是不是又要面对一本玄之又玄甚至不知所云的书了?
■在读过此书之后,我不认为这是一本玄之又玄的书——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一本极有思想性、学理性和独创性的研究之作。而且觉得是我近期读到过的最有意思的一本好书。这或许与作者的立场、倾向和风格有关,在阅读中让我有一种亲切感。
你刚才说,作者开头就讲了电影《罗生门》,我同时也注意到,开篇不久,作者还谈了“瞎子摸象”的故事,而我在这几年间,在一些关于科学文化多元性的文章及讲座中,也恰恰一直在用这个隐喻。就像我们共同的朋友,北京大学的刘华杰教授,在其讲授的SSK的课程中,也是要放影片《罗生门》来作为辅助教学手段的。
作者谈《罗生门》,用来象征“医学的历史发展中也有个类似的谜团”。不过更确切地说,使用电影《罗生门》和“瞎子摸象”的典故,更主要是用来做这样的隐喻:作为医学研究对象的身体,其实也并没有一个简单的单一真相,而是由不同时代、不同文化、不同地区的研究,以不同的方式来感知,并得出不同的观察结论的。
□栗山茂久对于中医用把脉来诊断病情的技术,花费了不少笔墨,甚至还引用了一大段《红楼梦》中的描写。这种技术的精确程度,曾经给西方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更重要的是,这种技术在西方人看来是难以理解的。相当西化的栗山茂久自己也说:“这种技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谜。”之所以如此,他认为原因在于中国人和西方人看待身体的方法和描述身体的语言,都是大不相同的。
作为对上述原因的形象说明,栗山茂久引用了中国和欧洲的两幅人体图:一幅出自中国人滑寿在公元1341年的著作《十四经发挥》,一幅出自维萨里(Vesalius)公元1543年的著作《人体结构七卷》(Fabrica)。他注意到,这两幅人体图最大的差别是,中国的图有经脉而无肌肉,欧洲的图有肌肉而无经脉。而且他发现,这两幅人体图所显示出来的差别,最晚在公元二、三世纪就已经形成了。
确实,如果我们站在所谓“现代科学”的立场上来看中医的诊脉,它真的是难以理解的。虽然西医也承认脉搏的有无对应于生命的有无这一事实,但依靠诊脉就能够获得疾病的详细信息,这在西医对人体的理解和描述体系中都是不可能的、无法解释的。
而当我们从这个例子中看到双方是如此难以调和时,再回想栗山茂久在开头就引用《罗生门》故事,意义就渐渐浮出水面了。
■确实,栗山茂久的洞见,在于发现了希腊医学和中医对于人体和疾病认识方式的不同,例如,像西医关注脉搏测量,关注的是脉搏所反映出来的心率等状况,而中医则把生命视为一种流动,关注的是脉的流动,可以从切脉中通过脉像而获得更多更细致微妙的信息。这同样是以触觉来做诊断,在不同的文化中,却表现出如此大的差别。
用科学哲学的术语来讲,这些差别表明中医和西医之间是“不可通约”的,也即无法站在一个理论系统的立场上去理解另一个理论系统中的知识。但我觉得,作者通过《罗生门》的故事和“瞎子摸像”的隐喻,恰恰是要说明,在历史上,并没有一个关于人体和疾病的唯一“真相”,而是在不同的文化中所产生的不同的医学里,各有各自对于“真相”的认识。也许这才是栗山茂久的用意之所在。
□按我的理解,栗山茂久的用意并不在试图“调和”双方——通常只有我们这里急功近利的思维才会热衷于“调和”,所谓的“中西医结合”不就是这种思维的表现吗?所以你上面的看法我是同意的。
在读这本书时,我经常有一些奇怪的联想。
首先是想象作者的态度,甚至神态。说起来,我和这位栗山茂久还打过一点交道。2002年,在由我担任地方组织委员会主席的“第10届国际东亚科学史会议”上,他是我们邀请的几位特邀大会报告人之一,当时他的报告也颇受好评。而在这本书中,栗山茂久很像一位古玩的欣赏者或把玩者。他把玩的是两件文化古董,一件是“中国传统医学”,一件是“古代希腊医学”。他对于“古为今用”之类的现实目标没有什么兴趣,他关心的只是这两件古董的异同,以及这些异同背后的文化和历史。而他对把玩心得的叙述,则是在精心选择和安排之后才陈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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