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这一精心之作,尤其赢得满堂叫好,连硕果仅存的清史名宿王钟翰先生,也专门写过书评称誉有加。所谓“叫魂”,系流传于中国民间的黑巫术(妖术),施术者通过削割他人的少量辫发,即可操纵其灵魂精气,并置人于死地;1768年,因为“叫魂”谣言而引发了全国性的大众恐慌,孔飞力由此不经的事件入手,层层深入,梳理民众、乾隆皇帝、官僚知识分子的不同反应,最终勾勒出清朝盛世中政治生态的阴影。这跟黄仁宇通过万历十五年这一横切面,写出明清的历史败局,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最后两章纯为分析,揭示出君主专制与官僚制的互动关系及潜在冲突,更显示出政治学的相当素养,尤非一般中国历史学家所能。
不过,他主要见解之一,是将割辫妖术的起源,归结为清初满人强迫汉人削发的血腥记忆与历史恐惧;这样,就等于从政治和历史角度,而非从社会心理和民间信仰角度理解“叫魂”事件。这是引人入胜的阐释,可惜求之过深,反而难以成立。
孔飞力的假设至少有两个明显的反证:一、满人削发的要点是剃光前额,是否蓄辫倒无关紧要,而“叫魂”所割的却是脑后发辫的末梢;二、乾隆在“叫魂”事件发生的初期,始终未提及作为满汉冲突标志的削发问题。对于第一个反证,孔飞力一个蹬里藏身,轻轻避过;对第二个反证,他不得不翻来覆去地强调:因为乾隆忌讳涉及满汉之间的种族问题,才会在批示密奏时有意识地自我掩饰--这显然是对不利证据的曲解。当其时,满人对中国的统治大局早定,满汉的种族矛盾已非主要的政治危险,削发恐怖也逐渐淡漠,一国之君又何须对此遮遮掩掩?更何况,还是在君臣间的秘密批示之中?
实际上,孔飞力对辫发巫术的追溯显然不充分;对于此论题而言,他没有引证一本最切题的著作:现代中国民俗学家江绍原的《发须爪:关于它们的风俗》,是最严重的疏漏。根据《发须爪》提供的大量文献资料及线索,可知至少在南北朝时期,已有“叫魂”式的巫术事件。仅举二例:《魏书·灵徵志》:“高祖太和元年五月辛亥,有狐魅截人发……熙平二年,自春,京师有狐魅截人发,人相惊恐。”又《北齐书》:“(武平四年)邺都、并州并有狐媚,多截人发。”1768年乾隆朝,以及1810年嘉庆朝、1876年光绪朝的“叫魂”恐慌,不正是中古时代“狐魅截人发,人相惊恐”的重演吗?孔飞力将“叫魂”法术溯源到清初削发令,显然是方向性失误,尽管尚不至于影响到全局成败。
魏裴德:比孔飞力高产,比史景迁专业,方面既广,质量也高
魏裴德比孔飞力高产,又比史景迁专业,方面既广,质量也高。不过,我认真读过的仅有新近的《间谍王:戴笠与中国特工》(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一种。戴笠及其军统局,向来是民国野史的热门题材,却极少成为大陆学院派史学的研讨对象,更没有相关的专业论著。魏裴德此书,相信是至今为止关于戴笠的最详尽综述,在相当时期内大陆学人都将瞠乎其后。秘密警察实在是蒋介石政权一个关键性的侧面,戴笠在抗战前后更成为蒋政权的第二号实权人物,其隐性影响极大;故此书的价值不在戴笠个人,而在透过戴笠,深入讨论国民党的秘密警察现象。不理解戴笠的军统,就不能真正认识国民党政权;正如不理解盖世太保,也不能真正认识纳粹德国,不理解克格勃,也不能真正认识斯大林主义的苏俄。
更值得留意的,是第五至十章关于蓝衣社的述论。除了易劳逸的《流产的革命:国民党统治下的中国(1927-1937)》以外,这应是此间汉语学界对蓝衣社最细密的总结了。所谓“蓝衣社”,其实是约定俗成的非正式命名,源自外部舆论及民间社会的讹传,真实的组织称作“中华复兴社”,核心组织是“三民主义力行社”,创始于内忧外患的1932年;力行社由蒋介石嫡系的黄埔军校青年军官发动,初始动机是回到黄埔时代,恢复失落的革命精神,扫荡官僚政治的腐败,以意大利、德意志法西斯主义为榜样,强化领袖权威,倡导民族复兴,对外抗衡日本的侵削,对内消灭中共的威胁。而戴笠的政治起点,正是力行社所属的特务处,魏裴德指出:“如果将力行社视为在其前沿团体中筑巢的话,那么特务处便是它孵化的产物,尽管这一点使力行社的创建者们非常不快。”等到力行社因国共合作而解散,特务处转型为军统局,戴笠遂独当一面,成为蒋介石最得力的政治打手。
如果说蓝衣社是国民党的冲锋队,那么军统就相当于后来居上的盖世太保,而戴笠也被称作“中国的希姆莱”。军统势力的迅速崛起,正是蓝衣社运动失败的替代品;戴笠在特务政治上的局部成功,其实也正是蒋介石在总体政治上的失败。一场熬来充满理想主义狂热的青年运动,一种”迷人的法西斯主义“,如此轻易地就蜕化为功利而嗜血的暗杀政治,这是民国史上的悲剧。魏裴德为我们认识这出悲剧,提供了坚实的文献基础和历史剖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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