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过去的编辑都是有些镇人的,这种职业里带着一种天生的傲然。看稿在这一行里不叫“看”,而叫“审”,这么一审二审三审,作者造化如何,书稿的高下,到他们面前,非得一一现出原形。因为好的编辑,仿佛是眼睛里带尺子的人,这尺子容不得半点伪饰和肤浅的。
听说更有编辑中的高人,只消将书稿前后翻动几页,便能品鉴出等级。
回想当年做“文学青年”投稿时,是很怵编辑的,往往把稿子装在信封中,搁放在门房间,拔腿就走。有一次,撞到那编辑就在门房间,他当着众人拿过稿子当场就“审”起来,上几行,下几行,来来回回翻动,偶尔还投来那么“意味深沉”的一瞥。那次,真是不好过,可以称得上是一劫。
不过对编辑还是无限信赖的,假如连他都不说实话了,那这世界上我信谁好呢?
编辑的改稿功夫也是了得,一支改稿毛笔仿佛是吃饭家什。调到出版社工作后,我总算看见名编辑鲁兵为作者改稿的模样了。这位大才子视力不怎么样,眼镜上一圈一圈荡开来,人称“瞎指挥”。他伏案改稿时鼻尖贴着文稿,像在嗅字似的,再看他加工的稿子,纳鞋底似的,底色已难辨,密密实实的蝇头小字。为了看个真切,我字斟句酌,不一会,只觉两只眼珠快要掉出来了。
编辑这样修改出来的稿子是绝不会署上自己大名的,只是帮作者做嫁衣而已。好的编辑仿佛很死脑筋,那职业是诚实的、无畏的、甚至要带一种可爱的霸气,那种与一切“不雅”过不去的洁癖,容不得书稿还有毛病。没这点与错误有仇的劲头,几乎就不是什么好编辑。在那种严谨的氛围里,我当了20年的编辑,基本上是一个真诚的,喜欢找事做的编辑,当我从字纸篓里找到一些被其他编辑抛弃的有价值的文稿,让它们变成铅字时,心里真是有一种傻乎乎的成就感。
现在,有所不同了,编辑成群结队往外跑,书要与市场挂钩,经济效益成了最要紧的指标。一年前去华艺出版社交流,当时的总编金丽红对我说:“现在的很多编辑,在专业和素养上都是缺胳膊少腿的。”
不久就有一位编辑来约稿,很年轻,脸上是正经孩子的模样。未及问明书稿的内容,先摸出计算机,计算书的码洋,版税,签约金什么的,许诺半个月出书,一个字不动。这样的一锤子买卖,简洁得仿佛是在批发水果。
那种对书稿轻慢的态度怎么受得了,这个稿子,我自己就至少改了三遍,但难免还会有不够完美的地方。没有像样的编辑来“审”,我还不习惯呢,心里空落落的。再说编辑和作者在一起,那种人与人,心与心的非常温暖的对书稿的交流,多享受呵。
编辑是个富有挑战性、充满前瞻性的行当,总会有令人看不真切的东西,但不讲书的尊严,让书的内容和品质低下,就是“作恶”。现在的有些流行一时的书,疑点更是重重,有价值的书有,但不那么有价值的也很多。而且,反过来了,仿佛操作,概念,装帧变得比书的内容本身重要多了,书的文化含金量有多少,可以不管,书不够,宣传时凑,这情景几乎像是唱卡拉OK,闹哄哄的,不用讲公平的,谁拿到话筒,开口就来,如果谁霸着话筒不放,一时间,就只有一个声音了。好听的和不那么中听的你都得听。
当然,现在仍有能沉得下心来承接书界职责的编辑。他们坚守着,精益求精。因为真正完美的书是做给挑剔的同行看的,外行人不会懂得究竟什么才是书的极致,而同行眼里的尺子能量出这一切:上海文艺出版总社有位叫尹利欣的年轻编辑,历时十年参与编辑《语海》,又用若干年参与编辑《话说中国》,真是不凡。编辑应该是文化尊严的捍卫者,他们有探究的眼光,有对读者需求的高度关注,有对书的深厚感情,也有对书这种文化产品的足够的敬畏。有这样的编辑,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是读者和作者的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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