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通华对妻子说,悲喜的事,你不要管,也不要觉得愧疚,不是我们的错。还有一个月即将小学毕业的王秋冬陡然意识到,他的哥哥是个智障,正因为他的哥哥是个智障,所以他才会被这个家庭需要。他的出生是为了弥补哥哥在他人生中第一场考试里少拿的那31分。
王秋冬用一个晚上想明白了这件事,每当他的哥哥表现出一些怪异的聪资时,他会感到自己的存在变得稀薄。有一年冬天,王秋冬对他二舅说,要是有一天,哥哥的智力恢复了正常,爸妈会不会觉得我反而有点多余? 二舅问,你为什么要用“恢复” 这个词?
王秋冬说,喝醉的人第二天会醒来,装醉的人随时都有可能醒来。二舅继续问,你认为王悲喜在装傻? 王秋冬说,我见过智力低下的人,不是像他那个症状,他更像是……呃,怎么说,一个外星人? 二舅说,有些智力缺陷的人,确实会在某些方面表现出天赋。王秋冬说,我爸让你经常来,就是觉得你能找到答案,你要是有空,多陪陪我哥。
……
晚上回到家时,原本杂乱狼藉的车库已经被清扫搬空,母亲声称王悲喜决定搬出去住,下午就请了搬家公司打包他的私人物件,动作迅速仿佛早有预谋,只留下了一台天文望远镜。临走之时,母亲没有阻止王悲喜,并非心肠残忍,而是受制于王通华在家中的主导地位,习惯性地顺从他做出的裁决。回顾过往,由于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面对这个难以捉摸的大儿子,为争取一个好母亲的角色,只好把情感和视线都倾注到另一个儿子身上,以此来麻痹自己。
起初,王秋冬仍期待着能在节假日见到哥哥,然而父亲对此漠不关心,母亲也自欺欺人地安慰他和自己,王悲喜已经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不再需要他们的帮助。王秋冬没有放弃等待,坚信过年之前他一定会踏着爆竹响声回到家中,在一次次失落中他的期盼被无限延长,尽管如此,他也没想到下次见到王悲喜已经是七年之后。
在这七年里,王秋冬高中毕业,考上大学,遵从父要十五个小时,三个月回来一次。大学四年间,他学会了拉小提琴,学会了画工笔画和写古体诗,健身并上了半年的拳击课。毕业之后曾有去画院工作的打算,却被父亲粗暴地安排到市里一家中学工作,子承父业,当物理老师,父母给他买好了房子,安排了相亲对象,二十五岁时和一个银行经理的女儿结为夫妇。夫妻俩住进了新房,平时各自忙工作,周末回家探望父母。
这家人逐渐淡忘了王悲喜的存在,刚开始那会儿,王秋冬会为家庭的不完整而哀叹两句,但父母从不在餐桌上主动提起这个人。时间一久,王秋冬也没有办法在日常琐碎的聊天中找到引向王悲喜的契机,最终接受了父母的主导,以至于到他结婚时,女方家也毫无意外地以为王秋冬是家中的独生子。许多年过去,当他偶然间想到这个神秘诡异的亲哥哥时,记忆之树上不断延伸出被遗忘的旁枝细节,仿佛清晨醒来时回忆昨晚的梦境。
七年之后的一个傍晚,王秋冬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妻子正在厨房熬粥。王悲喜打来电话时,他从沙发上弹起,仿佛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突然接通了电流。他拿起遥控器,将电视机的音量调至最小,不停地在客厅里来回转圈,惊讶之情溢于言表,面对妻子警觉的眼神也能做到视若无睹。
王悲喜告诉了弟弟自己的住址,离家只有两条街的距离,七年间他一直待在那里,有时上街散步,本能意识将他带上归家之路,出于体面和尊严,最终在踏进小区门口之前转身离开。当王悲喜在电话中声称他发明了永动机时,王秋冬认为他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但仍然提上一瓶昨晚喝剩的红酒,朝着哥哥的住址走去。
王悲喜住在老街的巷子里,巷口是卖水产的集市,屋子周围终日笼罩着鱼虾的腥味,门前的石径缝里青苔累累,房子下方围起的铁板已经生锈。这是一间狭小的屋子,因终日晒不到阳光而阴冷潮湿,一台永动机就占去客厅三分之一的空间。
这是王悲喜七年以来的成果,已经不同当年只能维持转动两天的那台,新造的永动机骨架更为庞大,近乎一台双开门冰箱。只有中间靠上那一块是放置金属球的转盘,每颗金属球都涂上了不同的颜色,一块块长条铁板将它分成数十个隔间,每个隔间一颗金属球,每块铁板延伸到机器里面。
在王秋冬的想象中,机器背后无数的齿轮与轴承搭配出复杂的构造,牵扯着中心轮不停地运动,但基本物理常识仍然提醒他不可能是永动机。他的视线久久地落在机器上,金属球打在铁板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转盘依然沿用了鹦鹉螺纹的图案,漂亮的弧线如投石湖面形成的水纹一圈圈往外延展。
王秋冬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性格内向、懦弱、胆怯的中学生,不再会陷入王悲喜营造的语境当中,虽然嘴上没说,心中坚定地认为永动机是物理学中的巫术,旋转的鹦鹉螺纹中也透露出低劣的催眠术的味道。
王悲喜说,虽然你精通物理,但是依然没能领悟永动机的奥秘,我替你可惜。王秋冬说,你做的东西很漂亮,应该去找个正经手艺活干。王悲喜说,我今年三十了,外星人很快就要把我接走。王秋冬说,回去看看爸妈吧,跟他们打个招呼。王悲喜说,他们现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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