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冬说,爸爸很难过,他认为你变成这样是上天的过错,但上天不会无缘无故惩罚善良的人,他想通了,归根结底还是他的过错。王悲喜说,没有什么上天,天上只有外星人,他们会坐着贝壳状的飞船来到地球,船身上的漆用的是地球上没有的颜色,因此避开了众人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带离地球。
王秋冬说,那是你想象出来的,我理解,人人都需要一个安全出口,火灾来了知道该往哪逃。王悲喜说,这台机器太大了,我带不走,代我转交给王通华,这是永动机存在的证明,也是我,他曾经的儿子,送给他最后的礼物。王秋冬说,哥,别再执迷不悟了,它会停的,它也许今天不会停,但总有一天会停的。王悲喜说,你听好了,这台机器一直运作,直到你死去的那天也没有停,那么对你来说,它就是一台永动机。
……
王悲喜制造的永动机回到了他曾经的家中。从那以后,每天早上王通华踏出卧室都能看到鹦鹉螺纹像恶魔的眼睛一样盯着他,时间一长便觉头晕目眩,金属球在里面煞有规律地上升下降,看上去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它继续旋转。他从未想到一堆机械零件组合的东西能催生出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家里像多了一个宠物,无时无刻不在发出金属撞击般的叫声。
几天之后王通华终于无法忍受,将永动机上的金属球全部取下,机器果然停止了运作。王秋冬周末回家,告诫父亲这样做等于承认了它是台永动机。王通华被激怒,大声呵斥道,你和你哥非要把我弄疯不可? 王通华不甘在这场荒唐的较量中败下阵来,于是又把金属球放回机器中,鹦鹉螺纹再次启动,它毫无情感的运作方式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那时王通华已年近六十,即将退休,耳朵不再灵敏,脑子也开始犯浑,经常在黑板上写出无人能懂的公式,经学生提醒才反应过来。王通华察觉到这是永动机在作祟,它侵蚀着他的脑神经,使他无法再面对旋转中的东西。夏天走进教室,第一件事是关掉电风扇,任凭汗水浸透衣衫,一个月后背上长满了痱子。妻子每天晚上帮他抹炉甘石洗剂,并询问丈夫的种种异常表现。
王通华不愿承认这些影响来源于那台荒诞的机器,私底下偷偷把永动机搬进车库,这一举动耗费了他大量体力,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年老体衰,已经是一把老骨头。彼时永动机已经转动了四个月之久,活力却丝毫不减。
蛛网在车库中如薄雪般覆盖废弃的家电、被蛀虫咬蚀的椅子和老鼠粘板,却对永日转动的鹦鹉螺纹无可奈何。这是王通华一生中见过的最为恐怖的事物,他再没有理由去怀疑上帝、挑战魔鬼,大胆地猜测鹦鹉螺纹中心的圆点正是宇宙的中心,因此才能凭空产生如此强大的能量。
他开始痴迷于科幻小说,把虚幻的故事当作真实世界去享受,为自己短暂的一生囿于浅薄的知识而惋惜。
……
在永动机搬进家门后的第五年,王通华积劳成疾,在机器面前的椅子上永远睡去。他留下了遗嘱,然而上面没有任何关于财产分配的字句,通篇都在谈论永动机,声称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它不该作为私人财产,应当捐给科研所,假以时日,等到物理学家们研究出它背后的奥秘,物理课本将全部改写,人类也能开发出用之不竭的能源,在星球大战中处于不败之地。
这一系列福祉应当与一个人绑在一起,王悲喜,第一个发明永动机的人,既是他的儿子,也是外星人。他天赋异禀,对天体宇宙有神奇的感知能力,却被庸医误诊为智力低下,但仍不计前嫌,把永动机当作礼物送给他的父亲,现在由他转交给全人类。
王通华的葬礼结束后,王秋冬把母亲接到自己家住,隔天母亲让他回家取点衣服,并把窗户关上锁好。
回到老房子中,王秋冬突然想起永动机还放在车库,一股特殊的力量驱使他打开车库门。事后回想起来,他意识到这种奇怪的知觉是由于他的耳朵边少了些往日总能听到的金属敲击声。在他将门打开的一瞬间,尚未从父亲的去世中回过神来的他再次遭受了重创,他格外分明地看到鹦鹉螺纹正以一种它从未见过的状态矗在那儿,王秋冬迟疑了十几秒,因为他首先怀疑的并非永动机停止了运作,而是时间停止了走动。
他拿出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接通后第一句话是,它死了。母亲问,谁死了? 王秋冬挂上电话,用手将前额的头发顺到脑后,走到它面前,两手托住腰部,准备挪到灯光下观察,却因用力过猛不小心把它推倒,这时他才发现机器比先前轻了不少。那一下摔碎了背后的木板,王秋冬走到背面,从中间把木板扒拉开来,发现机器里面有一大块空间,足够塞进去一个成年人,鹦鹉螺纹转盘的背后有一个金属小把手,只要拨上一下便能转动两天。
王秋冬汗毛直立,脑门上涔涔出汗,大腿根部不停地颤抖,唯一让他平复下来的办法是钻入机器当中,关上木门,用心去感受那一方窄小的空间,用双手、脚掌和背部去抚摸,试图测量出在里面待上五年后的感觉,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只是徒劳。他拨动了一下金属把手,听到了金属球敲击的声音,那声音使他感到些许慰藉。
他仰起头,球体的影子盘旋在他的头顶,鹦鹉螺纹以鼻尖为中心,笼罩着他整张面孔,使他陷入了这场无止无休的旋涡当中。正如他十二年前在这个地方以王悲喜的身份醒来一样,他将以王悲喜的身份在这里再次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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