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书摘

    你来之后,屋子里变得不一样了。茶杯东一个西一个,半夜里,冰箱会周期性地被清空。你的思维方式钻进了我的大脑,以至于我发现自己记不得过去的日子,忘记每一周的顺序。我避免和你吵架,但你控制不住,我们整夜地吵,而后你都会在浴缸里哭。各种执念向你扑来。白天,你做大锅大锅的咖喱,双手沾了姜黄变成橘黄色;做完后,你已经过于厌倦或没有心思,一口都不吃。白天,我们到溪流上游,你徒手抓鱼,弯腰在缓流的浅水中待上好几个小时,你俯身去抓我看不到也不觉得会有的鱼。你还执着地认为有些事情不可避免,终将来临。你有一种宿命感,它拖着你在我的房子附近可怜地躲躲藏藏。“我知道,”你总是说,“将会发生什么。”我越听越气,追问你,而你只说我们逃不了,我们的终点在出生之际便嵌入了体内,我们所作的决定不过是骗我们相信自由意志的幻象、幽灵。我想大喊,你选择离开我,没有人逼你这么做,你不能甩开自己作的糟糕决定,把它们称作命运或决定论或天意。但有时我会想,如果你的说法是对的,如果我们所有的决定都是过往决定的残留,那又会是什么样。我们过往的决定仿佛是炸弹,而要作的决定则是爆炸后的碎片。我没有和你说这些。我尽量不去听你说的,我给你泡茶,你睡的时候我也睡,像一个刚生了宝宝的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去照料孩子。

    我一直在想马科斯的事,当我问起你是否还记得次和他见面,你反问道:“谁?你在说什么?”但从你的眼神和溜走的姿态里,我知道你记得。我找到了一片记忆的碎片。但我不确定,所以我跟你说了自己的记忆,而你则生起气来,砸碎了一扇窗户。修理工看你的样子仿佛是被你吓到了。你张开又合上下巴,做出咬人状,他跳了起来。

    “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早餐就吃你这样的男人。”她指着我说道。

    我几乎听不到你说的话。记忆笼罩着脏兮兮的屋子,你握成爪形的双手,崭新的窗玻璃和餐桌上打开的修理工的工具箱。
    
    我十三岁,你和词汇以及河岸、水流和森林照料了我。我相信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只要我捕捉河鼠、青蛙、杂灰松鼠、田鼠、竹节虫、蝌蚪,就能改变任何事。马科斯在临近冬末时来了——我们住在河上的后一个冬天——我趴在船顶。一阵雾气把树干齐膝斩断。船没有系靠在岸边,而是在河中心,缆绳紧绷绷地连接着河岸。我双臂箍住脑袋,呼出一股雾气,接着把天窗玻璃擦干净。那是晚上,的光源来自我下方的船舱。你,我记得,告诉我说你需要嘘烟时间,让我在船顶上睡。马科斯和你在船舱里。

    有时我在自己体内。我从一棵树上剥下树皮,尝一尝,咀嚼,直到它变成浆。我能看到指甲里嵌的月牙形的泥土。我往下望着天窗。

    有时我在岸边,我的年纪和你在我房子里那时的自己一样大,过小的靴子里脚尖抵着,寻找你的踪迹:烟头,面包碎,点过的火柴棒,在地上,我只能分辨出年轻时的自己,弓身趴在屋顶上,手肘拐向两边,往里张望着。

    透过天窗,有东西动了。它有两个头,许多条累赘的肢体,在昏暗的烛光里不停抽动。我双手拢住脑袋,鼻子用力贴住玻璃,屏住呼吸。这就是波纳客?

    每次当我渐渐明白自己看到的东西,我发现自己到了岸边,扯着耳后的短发,吹口哨呼叫一条早就不见了的狗,努力记起讲述这个故事所需的词汇。
    
    来修窗户的男人低声说了些什么,你一路追着他到了他的汽车那儿,他叫骂着开车走人,而你则站在那里扔石头。山上有一股热浪,你回到屋子里时手臂、胸口满是汗珠。你跟我说你想喝柠檬水。你想抽烟。你想坐躺椅。你想他妈的一个人静静。我被你烦得不行。你的犟脾气。你惹恼我。你让我不爽。你不属于这里。
    
    我需要忘记过去的你,转而记录变化后的你。你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我看着你被水壶烫伤,接着你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做事。你对微弱的声音或气味极度敏感:抱怨烟囱里灌进的风,水管里流过的水,在我做过菜后拒绝进入那间屋子。你就解剖和疾病大声地、不容置疑地发表高见。我不知道这是你的胡编乱造,还是多年来积累的知识。你说我缺铁,很可能有腹腔疾病。你握着我的双手,推压我指甲根部的皮,发出我听不懂的声音,把我眼周的皮肤往下拉。你什么都愿意说,开心地跟我讲肠道蠕动、你尿液的颜色,拔下巴上的毛发。你谈起性的时候是笼统的,一概而论的。在你的语句中,肉体混作一团,永远都搞不清你是在讲述一次性经历还是多次。你除了说起查理——那个住船上的男人——还说起其他顺从的、懦弱的、有时害怕的男人。有一个男人,当你说起他时,你带着日久而生的悔意。比你年轻,不经世事,紧张笨拙。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大多数你跟我说起的人是搞笑的;他们会用头撞墙,没有几两肉,没多久就高潮。如果我笑了,即便只是微微一笑,你会露出满意的表情,拉住我的手,从果盆里拿给我一个橙子。

下一页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