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哲学是一场生生不息的对话|《价值的理由》

    前面说,你开车追尾,交警不会问你为什么,因为你并没有追尾的动机,但是交警可以在另一意义上问为什么,比如车速过快或刹车失灵。究竟有多少种为什么,至少得写一篇博士论文来加以讨论,不过,我们大致可以把为什么分成机制和理由。

    古人追问事物的所以然,并不把机制和理由分得清清楚楚,这多多少少是由于,在古人看来,事物之所以具有这样那样的机制,本来是有理由的。

    这有点儿像我们在研究生物机理时的想法,长颈鹿为什么脖子这么长?我们是在问长颈鹿脖子越来越长的机制,但这个机制背后还有一个进化论的理由。而伽利略革命的一个根本之点,恰恰是要把机制和理由区分清楚。

    伽利略明确宣称,科学只问事物的怎样,不问事物的目的和理由。前人把这两种所以然混在一起,结果,对世界的认识始终含含混混,不可能取得实质性的进步。

    从前,天下形形色色的道理是通过理由连成一片的,现在,科学放弃了对理由的追问,但科学并非退回到零零星星的所以然。科学也追求整体性,不过,这个整体不再是网络式的融会贯通,而是建筑式的层层还原。

    世界这个大机制的最基础的一层是量子物理学,其上是化学,其上是生物学,其上是生理学,其上是心理学。每一个层次的所以然,由下一个层次的所以然来解释

    粉笔为什么是白的?因为粉笔是由碳酸钙做成的,碳酸钙吸收红外波段和紫外波段的光线,不吸收可见光,所以,各种可见光都从粉笔反射回来,合在一起就是白色。

    为什么碳酸钙只吸收不可见光呢?因为原子和分子所吸收的光子的能量必须与它们自身能量级别之差相应。为什么原子和分子的能量级别是离散的?这要用描述原子和分子行为的波函数方程来解释。

    这一层一层构成了世界的整体机制,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大机器,这个世界机器没有目的。天下的事情不再被分成有些事情有缘故、有道理,而有些事情只是偶然如此。在一个层面上偶然如此的事情,从更基础的层面上看,其实“必然如此”。

    你好像偶然忘记钥匙放在哪儿了,但我们可以在潜意识里找到遗忘的原因。科学取得了巨大成就。这还不仅是说,现代工业没有哪个部门不依赖科学,而且,科学使我们对世界有了崭新的理解。然而,在科学所刻画的世界里,没有理由,没有目的。

    从前,世界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就像我们的家园。现代人常感叹意义的失落,原因多种多样,但我们现在对世界的整体理解肯定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我们不能为此责怪科学。科学旨在求真,有目的就是有目的,没有目的就是没有目的。草生出来是为了喂羊,羊长肥了是为让人大快朵颐,人是世上最高级的存在,上帝造出这个世界来为人服务,这种想法不管多么令人安慰,却并不怎么靠谱。

03
    今天还有没有哲学?如果有,还是不是从前的哲学?

    从前,哲学探究世界的所以然,是把事物的机制包括在内的,如今,这部分工作完全由科学去做了。早先,哲学家通过道理的推衍来设想宇宙的宏观结构和物质的微观结构,科学则通过严格演算和实验来确证这些。今天,人们要了解这些事情,一定去请教科学,不会再听哲学家的玄想。在提供世界机制理论这项任务上,科学早已取代哲学,何须霍金今天来说哲学已死。

    但关于事物机制的思辨从来不是哲学的主体。哲学探究事物之所以如此的道理,尝试贯通这些道理,一开始就不是出于纯粹求知的冲动,而是通过求知领会人生的意义,解答“什么生活是良好的生活”。

    要是不知道人这样做那样做的道理,我们就无法理解人类行为;要是不区分有道理的行为和没道理的行为,我们就失去了判别是非曲直的基础。哲学思辨上穷碧落下黄泉,却始终维系于苏格拉底为哲学提出的核心任务:认识你自己。

    在这个核心处,今天的哲学与古代哲学仍一脉相传。并不因为有了科学,山川草木就成了一些只可由科学加以研究的机制;斗转星移,春华秋实,仍然是我们了悟道理的源泉。

    实际上,“认识你自己”从来不是指盯牢自己的肚脐眼,我们只有在广阔天地中才能达到真实的自我认识。万物并非只因为能为人服务才有意义,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它们自在存在,我们悠游栖居在自在的江山之间,生活才有意义。世界如果变成了只供人利用的资源,人自己也失去了意义。

    科学并不取代哲学,但科学的确改变哲学。我们今天不再能够用假想的“高贵野蛮人”来论证自由的价值,不再能用行星的圆形轨道来论证自律的必要。这并不意味着自由和自律只是一些没道理的偏好,而只意味着我们必须为自由和自律提供更加切实的论证。

    人类生活不可能离开说理,只不过,有了科学作为参照,哲学获得了更加明确的自我意识,意识到没有什么还原方法可以把我们领到不移的终极道理,贯通道理的目标并不提供终极的世界图画。还原论以及与之相联系的建筑隐喻不属于哲学,道理以网络的方式联结,哲学是一场生生不息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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