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拥有托尼奥·克勒格尔对丽莎维塔所作的长篇大论中表述的“艺术家”天性的人——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不能不仅感觉自己“被注视和观察”,而且事实上也处于别人的视线之中呢?为什么不可以随时处于所有人的视线中,甚至让每个人都可以把他“用一双利眼一眼就能从人群中看出来”?对这些问题,引文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于是留给读者的,仍然是一条身负烙印的生命的一张特殊又有些神秘的画像——不过或许最好被视作君主形象。如是前者,他是所有人的仆人,如是后者,则是所有人的主人。
被观察的、离群索居的人成了身着便装的君主,孤独的孩子成了拥有秘密身份的王子:这类角色如得不到解脱的怨魂一般,充斥着托马斯·曼1903至1904年间的笔记。在1903年8月的一份草稿中,这些角色突然间暂时汇聚到一个形象身上。第七个笔记本中写道:“《陛下》题句:‘你是皇帝(沙皇)——应孤独生活!’”这个设想一出现,就在1903年的草稿中迅速成型。这是一个孤寂得高贵并且高贵得孤寂的君王的形象,被表现为一个天生的异类——并且不是腓特烈大帝那样的历史人物,而是同时代的人物形象,是个美国资本家。
“孤寂”这个主题第一次获得实质上的拓展,是在与卡提亚·普灵斯海姆结识之后。无论如何,为了自己那还未完全定型的计划——应该这么说——托马斯·曼很有目的性地利用了这份新的爱情。这种打算特别体现在这件事上:在曼氏订婚前后的所有书信中,只有情书中为了小说计划而抄录,或者为了这个计划而写的那些段落保留了下来,放在一个题为“致卡提亚信”的文件夹里。
同时,托马斯·曼带着明确的目标从文学作品中追求灵感。他大概很早就看过了威廉·迈耶佛尔斯特斯大红大紫的通俗剧《老海德堡》,其人物设计让人联想到《陛下》中的角色,而且其主角还叫做卡尔·海因里希;在赫尔曼·邦格那部雅致得多的《古怪小说集》里,曼氏遇到了《公主殿下》这篇小说,这故事讲述了一位孤独的公主,她与幸福无缘;冯塔纳为他提供了对话设计的灵感;王子接受授命的典礼及被波烈酒盖子羞辱的两个情节则参考了尼采对“日神式”和“酒神式”两个概念的描述。他还愈发频繁地参阅花边新闻杂志及文化期刊、各种书籍和辞书中的条目,研究了贵族的回忆录及美国富豪的传记、有关发育障碍的医学论文,还有美国托拉斯之间的市场竞争;托马斯·曼自己也说起“一个曾师从自然主义文派的作家的缜密心思”。1905年秋,曼氏开始撰写有连续情节的小说,此时,新作的篇幅已经从中篇小说增为长篇。
托马斯·曼一边进行研究,一边彻底重新构思角色——从给主角一个字面意义上的新面目开始。正因为这个设计太明显了,读者几乎没感到反感:主角作为异类的身份被强调得过头了。克劳斯·海因里希孤独地生活,因为他是个王子:本来这样就够了。然而这位有一条残疾胳膊的王族是个双重异类,无论社会地位还是身体状况都异于他人,两者都是与生俱来的。两个与众不同的地方里,只有第一个和高贵出身有关,发育障碍则可能被任何一个孩子遇到。主角之后在医院的平民孩子中间就会看到很多吓人的例子。说到身体状况,这些营养不良、饱受虐待、身有残疾的悲惨生灵才是王子在这部小说中最近的亲属——他们才是,而非一众王族。
又丑陋又令人尴尬的生长“抑制”既损害了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外表,又妨碍他从事天职,而且明显地将他和在位的德国皇帝联系起来。然而,这种暗示最多可以解释为什么正好是条残疾的胳膊让克劳斯·海因里希生活艰难——却解释不了到底为什么要设计这样一处身体残疾。描述主角出生时,这处残疾和伴随托马斯·曼整个生涯的一个核心主题联系在了一起。那就是“王族子女的血脉”,这个明确的定义俨然带来了问题。这一幕花了好几页,含义暧昧地谈起某个“不幸的发现”,直到军医总监埃施礼希与大公交谈,双重含义才得到统一:特指的只有胳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