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罗茨基看来,独特的表情是人类存在的意义,是人生尊严的表现形式。因为在模仿他人的外貌表情时,历史的经验只是不断地被同义反复,就像地理的名声一样被侮辱。为了抵御这种重复的败坏,布罗茨基认为最佳的旅行是把它当做流亡。流亡在异乡,是去扮演一种反抗的姿态,还是承受一份隐匿的日常?当被问追求什么时,他以“我自己”拒绝了前者。成为自己,是无需展演的持续状态。对拒绝姿态者来说,流亡式的匿名性,带来的并非是虚无的痛苦,而是自我的自由。在布罗茨基看来,威尼斯能够返还自我的匿名,因为在这座城池中,“你自己是你没有兴趣观看的一样东西”,旅游带来的陌生群体也能够让人隐匿在城池中躲避被观察的视角,来到这里的人们都将目光献给了威尼斯的风景,连最为狂热的自恋主义者也没法登台主演很久,因为威尼斯的风景能够消散迷狂和激情,会生产自我遗忘的时间。
尽管布罗茨基素来鄙弃展演苏俄时代的生活遭遇,但在他冷峻而克制的情感中,威尼斯依旧受雇于他对彼得堡童年生活的想象。所以,当他拿到第一笔大学薪水后,就立马起身闯进那些明信片上的风景中去,如同回到年轻时代的那个梦里。故而,在阅读这本书时,如同电影里经常采用的某种呈现方式:一个人物在城市中行走、观察和思考,最终身影越来越小,整个人缩进了一张明信片中。那些斑驳的城砖和蒙尘的物体,就像是时间的肉体,因为灰尘是时间真正的血肉之躯,而在威尼斯,斑驳的颜色和轻慢的灰尘最终渗透到了物体本身,与他们融合在了一起,历史的时间和建筑的载体最终达成了不可分割的和解。
对于旅行,布罗茨基认为立体的建筑和陌生的街景,突兀的三维效果能够冲击毫无防备的感官世界,最终在与经验意识的融合重叠下,储存进脑海的记忆底层,从而拓宽潜意识里的空间想象,修正个人的领土意识,喂饱记忆底层的意识章鱼。如同当年凝视明信片,他注视着威尼斯,在现实中回到当年的想象。现实与历史的叠加,制造着并不存在的文化想象,在人类的想象层面发动政变,现实能让想象谋求荣光的抱负,别处的地理能为个体的理想伸张正义。就像在《水印》中,布罗茨基将苏俄岁月称之为“前世”,而逃离后的生活唤作“今生”:“为了拥有另一种人生,我们应该结束第一种人生,而且这个活儿应该处理得干净利落。没有哪个人能够令人信服地实现这种事,尽管有时,不辞而别的另一半或是政治体制确实会帮我们大忙。”
所以,要理解布罗茨基对威尼斯如此迷恋的丰富情感,就必须在阅读他的威尼斯札记时,不断地回溯这颗善良的俄国导弹的“前世今生”。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受奖演说词里,他说:“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是一段漫长曲折的路程。可是对于持我这一职业的人来说,所谓两点之间的直线长度最短的公理早已失去了它的魅力,地理能为诗歌伸张正义。”威尼斯作为一个地理坐标,从当年对逃离的想象开始,威尼斯如同“做好了应对寒冷季节之准备的文明”,如同风陵渡口一样,连缀起了布罗茨基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之间的路程。在诗性抒情的风景画下,是他埋头沉思的自传体,就像约翰·厄普代克对《水印》的评价:“从生活体验中提炼出有价值的意义,将地球上普普通通的一个点转化成窥见存在之宇宙的一个窗口,把自己不断的旅行锻造成晶体,这一晶体的棱面能反映出全部的生活,包括那不断流露在生活表面的流亡和疾病,这一晶体的闪光就是纯洁的美”。
梦是闭上眼睛的忠诚
布罗茨基的逃离,无疑是幸运得让人艳羡的,因为地理为他的诗歌伸张了正义;跟其他文学流亡者比起来,他的日子太会过了。当他毅然决绝地像条鳗鱼一样离开波罗的海,迎接他的是文坛领袖奥登,那位全世界唯一拥有资格拿两大卷《牛津英语词典》当凳子的大诗人,他将自己的写作唤作取悦这个诗人的影子;还有生日当天收到的一扎威尼斯明信片,让他在逃离成功的岁月里,十七次钻进那些风景之中,也让自己最终葬在了那些风景之中。布罗茨基的散文讲究结构的严谨,犹如他的人生也讲究结构的对称:当年有一个女孩在生日那天送给他一套威尼斯明信片,在初入威尼斯时就有让他大做湿梦的女人接待着他,而他的最后一位妻子也是威尼斯人;作为“文明的孩子”,他最终的归宿是西方文明起源地之一的威尼斯。他的逃离,通往的是复归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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