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印》开篇的第一节,布罗茨基把文章的段落献给了这个让他大做湿梦的纳粹女人,这是一座城池赐给他的安慰,借此能够舒缓和忘却刚刚抵达的疲惫劳顿。借助密谋式的暗语传递欲望,在多次未遂被他人捷足先登之后,他如此写道:“我们也不该对被某种浓烈的种族汁液弄脏的精美蕾丝生气。”然而,他还是生气了:“因为这不只是一种失望:这是对这种织物的一种背叛。”逃离意味着背叛,背叛某种既定的精神质地;极权是美的天敌,一个纳粹女人配不上她所穿的精美蕾丝。就像本雅明那样,这颗忧郁的土星即使爱上了一位左派姑娘,也并没有让生活变得温暖起来,更没有让世界和平起来。所以,逃离一种乡愁,或者迎接另一种乡愁,在巫光的暗流下,逃离本身不该成为随意的皈依,不该是在地理的位移中,继续接受逃离所背叛的精神质地,而该是复归到想象意识的精神生活,让现实与想象谋求和平的共处。
在阅读《水印》时,我们甚至会发现,其中有些章节如此相似地出现在《布罗茨基谈话录》中。在即将结束威尼斯札记之前,布罗茨基生怕他人再度询问他为何如此钟爱威尼斯似的:“如果真要把梦指定为一种体裁,那么,它们主要的文体表现手法毫无疑问是前后无逻辑的陈述。至少这可以为我到现在为止所写下的这么多页文字提供一个理由。同样,这可能也解释了所有这些年里我不断去促成那个梦重现的努力,在这个过程中,和我的潜意识一样野蛮地推搡着我的超我。说穿了,我不断地让自己返回到这个梦中,而不是倒过来……我将成为一个威尼斯人……当我们年复一年,在错误的时节返回我们所爱的地方,却无法保证能够得到爱的回报时,这也许可以作为忠贞的证据吧。因为,就像所有美德一样,只有当忠贞是本能或乖僻,而不是理性时,它才具有价值……去爱,以一个回归的旅行者的形式或以一个梦的形式,因为梦是闭上眼睛的忠诚。”
在布罗茨基看来,他写威尼斯的风景也好,写威尼斯的人文也罢,无非是回到当年的那个梦里。它不在于何地,也不在于何人,而在于用某种方式回归到最初的想象。梦是闭上眼睛的忠诚,而这种忠贞,并不在于前后叙事的逻辑与否,也不在于潮汐方向的进退与否,也不在于飞机火车的地理位移,而在于如何在现实中抵达自己闭目之后的梦境所现。逃离,就是在复归的轨迹中,忠诚地兑现往昔下注过的想象。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正准备动身,从一座被历史侮辱的南方城池,前往一座被历史更名的北方城市。在临近冬天的此时此刻,布罗茨基的逃离经验值得我去信任,我应该会有信心去相信:地理必将为想象伸张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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