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大海边一座完美城市
威尼斯的海藻气味,如同波罗的海边的童年记忆,召唤出乡愁的味道,尽管在苏俄的那些日子,对于布罗茨基来说,“作为一个乡愁的主题,这个童年几乎是不合格的”。但对于年轻时代翻阅关于威尼斯的图书的布罗茨基来说,这座从书页边角浮现出来的城池,就像感觉故乡彼得堡延伸进了一个更好的历史,涣漫出另一个维度的文化乡愁。因为,“历史始终在不知疲倦地败坏地理的名声”,彼得堡理应在人类文明史上获得更好的名声,自那位从子弹列车封闭车厢钻出的男人爬上装甲车的顶盖后,波罗的海刮起了历史的逆风,以堆积尸体的方式惩罚了这座海边城池。
尽管国家意志为了幽闭集权的社会统治,把“革命的摇篮”从面朝西方的彼得堡用坦克运进了内陆的克里姆林宫,洪水的灾异让位于对西方的恐惧。以主义之名的历史洪水开始让这个国家逐步远离西方,但在回顾自己的青春岁月时,布罗茨基写道:“我们是最纯粹的、也许是唯一的西方人”。“‘西方’这个词语对我而言,意味着一座建造在冬日海岸边的理想城市……剥落中的石灰裸呈出砖体和油灰,带着灰浊的、滚动的瞳孔。”“西方”,在《战利品》中是由物件所催生的想象:“冬季大海边一座完美城市,圆柱,拱廊,狭窄的街道,冰冷的大理石阶梯,露出红砖肉体的斑驳粉墙,油灰,被灰尘覆盖了眼睛的小天使——这便是做好了应对寒冷季节之准备的文明。”因流亡而融入西方,就像布罗茨基的想象不接受国家意志,现实生活也让他的想象,在自我的意志下不断无限接近现实。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终在威尼斯找到了“西方”的最佳想象。强调“西方”而不是“苏俄”,能够消除世人对流亡身份的过度围观,融入更大的西方文化背景能够获取半匿名的自由状态。
威尼斯作为西方文明发源地之一,或许正如保罗·莫朗巧妙油滑地处理自己的“法奸”身份时所说的那样:“威尼斯没有抵抗阿提拉、拿破仑,也没有反抗哈布斯堡家族和艾森豪威尔,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存活下来。……对作家和农民而言,和平没有那么五花八门,和平只有一种。一直以来我只热爱和平本身,奇怪的是这份忠贞让我背叛了革命。”这座背叛了革命的城市,遗留下了大量的历史建筑和丰富的文化遗产,让肉眼略过城池肉体时,能够清晰地见证时间如何生产历史。水的波纹容纳了逝去的一切,布罗茨基可以在此琢磨历史的变迁和宇宙的法则。
正如布罗茨基的命运航线是由偶然性的异轨所改变的和铸就的,宇宙的法则不该是进步主义的线性特征,真正能够整体记录人生经验的,就像奥登那张大脸上凹凸不平的皱纹。布罗茨基曾用线条和皱纹来论述时间的隐喻,二者合成第三个隐喻:脸是时间刻写经历的纸页,脸部表情修改生活的平衡和记录生活的冲突,它比任何文体都更能讲述经验,能言说的和未能言说的都能在皱纹里安然共处,是人类经验最完整的忠实记录。威尼斯的波纹能容纳一切事件,而独特的感知经验会造就表情独特的面孔。
地理能为诗歌伸张正义
独特的感知,抑或独特的面孔,表现在布罗茨基对语词的组合能力上。也正因他那表情独特的面孔,布罗茨基拒绝历史偏见和时代法则滞留下来的隐喻赝品,在最不可能发现关联的地方发现关联,使得隐喻方式变得冷峻和丰富,因新奇而冷峻,也因新奇而丰富。语词的使用指向生活的感知,新奇丰富的语词组合意味着打破日常生活的单调重复,试图拓宽人类感知的边界与方向。
这种写作让布罗茨基拒绝了陈词滥调,又使得这种独特隐喻变成了高度个性化的私人感知,在异质化的语词书写时诞生了诗性的美学,而诗人的写作正是朝向更为广阔的语言世界和美的惊奇。所以,面对他的文字,阅读的过程如同翻译的过程。需要在熟悉他的语词规则或隐喻方式的情况下,在从外语翻译过来之后,在中译本上再度进行汉语与汉语之间的翻译,才能深入布罗茨基的语言内部,挖掘他那些新奇而冷峻的隐喻方向。在阅读他的文字时,必须时刻注意每一个词组的语义繁殖及其隐喻方向,在字词中寻觅他感知的潜意识。就像布罗茨基在威尼斯的船上穿过夜色缓慢前行,那些迥异于我们熟知的隐喻联想,正是他所获取的独特感知,也让他的威尼斯札记在同类书写中孤傲成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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