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家搬到曹杨工人新村后,同另外几家成了邻居。所谓工人新村,是当时最先进的工人阶级居住的,阿宝家搬到这里:
居委会干部全体到场,其中一个女干部拿出认罪书副本,宣布说,工人阶级生活区,一户反革命搬了进来,对全体居民同志,是重大考验,大家要振作起来,行动起来,行使革命权利,监督认罪人,早夜扫地一次,16号门口扫到18号,认罪人要保持认罪书整洁,每天早七点挂,十八点收。……2室阿姨讲苏北上海话说,妹妹,你家里最要紧的东西,忘记掉了。阿宝娘不响。2室阿姨说,煤球炉子。……3室嫂嫂讲苏北话说,用我家煤炉子,下点面条子,快的。2室阿姨说,还是用我家的,煤球炉,最要紧了,要便宜,买个炉胆子,用洋油火油箱子,自己做一个炉子,也可以。阿宝娘说,谢谢谢谢。3室嫂嫂说,不要忘记了,去办个煤球卡。
在这一段叙述中,前半部分居委会干部努力要把曹杨工人新村的生活“政治化”,纳入到“文革”的话语体系中,但后半部分邻居的反应却不是阿宝爸爸的罪状,而认为“最要紧”的是煤炉子,彻底消解了前半部分的政治味道。如此,一个资产阶级罪人的政治问题,直接转换成了一个生活问题。《繁花》不回避历史事件,它甚至直接面对这些政治事件,但面对的方式确实“上海式”的。从这个意义上说,金宇澄让文学中的“上海”回到了它的本体,也就是他不再采用一种上海/中国这一二元的立场来叙述历史,而是仅仅在上海的内部进行阐述。在整部书中,虽然写到香港、苏州等地,但它仍然是一个封闭的“上海空间”,对于外来政治性的侵入,金宇澄所表现的并不是一种激烈的抵抗或疯狂的状态,而是把它纳入到上海自己的节奏中。城市成为故事的主体,而沪生、阿宝、小毛一类的人物,虽然身处历史空间,被政治影响,却很少正面思考历史和政治,对他们来说,生活才是本相。
《繁花》文本之外意义在于,它一出现就非常清晰地和已有的小说形成了距离,它的题材、叙述方式让评论界、读者看到了中国文学自我更新和接续传统的可能性。说自我更新,是因为当我们已经习惯了看到任何小说都不再有震惊感的时候,《繁花》确确实实提供了令人意外的阅读体验,当代小说显现了一种全新的质感;说接续传统,是因为《繁花》并不是一个天外来客,它身后凝聚着近百年的海派文学传统,从《海上花列传》《海上繁华梦》到张爱玲,有关上海生活的叙述始终是中国文学的一脉。《繁花》展现了中国小说如何在传统和创新之间达到平衡,它荣获茅盾文学奖,将会鼓励作家们通过“回到传统”来实现先锋式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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