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我刚才听戴老师您说波拉尼奥他可能很多作品就是像流水账一样,可能比较平铺直叙的那种,我读他的作品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如果是发生在现实中,会让你觉得很不可思议,或者是一些变态,一些我们觉得让人惊讶的事情,他会非常简略的地把它写出来,这会让我想到我们现在整个一个环境,充斥着很多的表情,非常强烈的一些情感,但是有时候你会觉得其实大多数时候,面无表情反而是比较真实的一种,可能是一种生活比较真实的东西,在波拉尼奥小说中,我觉得他把很多人和人的相遇,人和人的生死相爱,包括生命中很残酷的东西,都用一种很简略的,就像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那种写出来,但是读完以后能非常打动你,会让你觉得受到了很大的震撼。我想请问戴老师,为什么这样面无表情的,好像是一个没有表情的都是东西,会如此打动我们,但是我们这个社会又好像有这么多的表情,我们为什么现在社会外面会有这么多的表情,不管是在电视上还是在网络上,还是在现在的当代小说里面。?
戴锦华:我刚才只是说了一个点,其实你真的阅读波拉尼奥,你会发现,所谓他的流水账,他的平铺直叙,其实是他使用语言已经达到炉火纯青之后营造出来的调子,而不是事实,特别是这个短篇小说,因为短篇小说特别要求精炼,你读这个小说的时候,第一感觉特别强,就是平铺直叙,流水账。但是你试一试用平铺直叙流水账的方式说自己的生活,会不会达到那种效果。所以他的平铺直叙是营造出来,一种虚实叙事语调,第二,如果你看《2666》,他每一部的语调都不一样,而且实际上,《2666》向我们证明了波拉尼奥可以用完全不一样的笔法去写,波拉尼奥完全可以写19世纪的那种所谓有深度的小说,他是有意识地营造出那一种语调,并且有意识营造出好像毫无深度的叙事叙述方法。但是他的伟大在于,他成功地营造且保持了张力,所以他的小说并不是平铺直叙和面无表情的。你读波拉尼奥的短篇小说,特别读《2666》,你读多了以后,你会感到巨大的痛苦,如果不是有那种巨大的痛苦,他不会在50岁就离开我们,这些痛苦,他是通过平铺直叙的语调传递给我们,在那个张力中,好像被平面化了,好像被平铺直叙的东西传递给我们,实际上是那个东西打动我们,而不是平铺直叙自身。你说我们今天的社会充满了感情,我认为我们今天的社会没有感情。比如说微信表情,我们在哭,我们在笑,我们在快乐。比如说加沙在屠杀,比如说叙利亚在战火之中,成千上万的难民逃到各国边界,我一个很有社会道义感的学生对我说,那太远了,但是你读波拉尼奥的作品,你如果再读60年代、70年代人们的回忆录,最近我们刚和法国一些大学的知名学者开过一个会,巴勒斯坦的,黎巴嫩的,他们置身在巴黎,那些地方的人们,那些地方发生的事情跟他们息息相关,让他们不能自已。一个老导演说,我们承认当年犯了历史判断的错误,我们现在知道世界革命确实不会再在20年之内发生,但是他接下来说一句话,他说我为我所犯下的错误而感到骄傲。我今天仍然为今天在世界上的每个地方发生的苦难和人们的斗争感到血泪相融。这句话说出来非常让人感动,近八十岁的老人。这是我们和波拉尼奥或者说我们和那一代人之间的距离,今天看来那种情感是虚伪的,虚幻的,可是在我看起来那是人类情怀,人不妄称为人。哪里有人在受苦,是和我是有关系的。我们可以重新回到谈六十年代的左翼激进,重新回到海明威引用的那句华诗,“每一个树枝落下的时候,大树受到了损害,每一个生命死亡的时候,人类受到了损害。”你不要问那钟是为谁而鸣的,它是为你而鸣的。我想我们回到这样一个朴素的情怀的意义上说,我说什么叫情感,你会看到,我为什么说波拉尼奥是个桥,他连着我们和那个时代,是因为他用我们熟悉的方式去表达,但是他的表达本身携带着那个时代的一种极端隐忍的,绝不矫情的,要肆意表露出来的真正的情感。这是我爱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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