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然:今年是2014年,去年2013年是911智利军事政变的40周年,全世界很多纪念活动,比如说一个朋友在美国看到这样一个戏,这个戏非常有意思,他讲的是弗里德曼,我们知道他是经济学家,逐渐达到一个经济改革的共识。在很多文献里面,我在一些注释和翻译的时候,都写弗里德曼波拉尼奥是在智利政变的时候跑去智利支持独裁者。这个被压抑的历史流亡意识确实很少被提起。在短片里我们看到,波拉尼奥把这一类作家,刚提到的伊莎贝尔·阿连德这样的作家,称之为金色的流亡,能获得很好的安全的位置,而他和一些其他的底层的流亡者根本就不分享。我们进入到文本层面聊聊,比如说我们在阅读《2666》这个特别长的第四部分,猎杀女性的事件,我承认我长期停在这,没法再读下去,不知道您在读这个漫长的百名女性遭残害的部分,是一个什么样的阅读状态,因为我知道很多朋友在读这个的时候就停下,觉得难以忍受或者巨大的压力。
戴锦华:这点我可能比较特别,因为在读《2666》之前我已经知道墨西哥的这个城市,知道发生在这个城市当中对于女性的持续的虐杀,到今天这个城市仍然是一个墨西哥和美国边境上最著名的旅游城市,现在很多华人会去这个城市旅游。这个城市仍然以这个速度的女性被杀害。当然这些游客们应该不用被担心,因为被虐杀的是底层的人,大部分是性工作者,始终没有任何凶手落网。我在阅读的时候,本身没有第一次遭遇的那种震撼,而且我确实坚持把它阅读完,刚好你举出这一段我觉得最有意思,波拉尼奥几乎没有描述皮诺切特军事政变的暴行,在这部小说基本不触及到军事政变之后骇人听闻的酷刑、暴力、人间蒸发,但是他这么详细地的去记述虐杀女性的事件,这个刚好是波拉尼奥的力量。如果我们看智利的历史,看智利军事政变的历史,我们感到历史在我们面前坍塌的话,刚好在这里看到历史为什么坍塌,或者说历史坍塌之后留给我们的现实是什么样的现实,那个暴力并不只是在我们可以指任的某几个地方发生,也并仅仅在某几个地方以人们共识的方式发生。相反的是,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在世界的很多地方发生。我觉得很有趣,《2666》从第一部分开始寻找这类作家,到第五部变成这个作家的第一人称的生命的叙述。我自己以为这是一个历史坍塌之后的几乎丧失意识的人们,去漫无目的的寻找,以最后一个真实的经历历史和穿越历史结束的这样一个故事。我自己大概会以这样的理解方式去理解其他的波拉尼奥的小说,去理解这样一种已经超越了现代意义的理性的奥德赛的故事,最终能够到达,但是仍然在漫游当中怀抱某种坚忍韧和顽强的东西。
魏然:我读这部分的时候特别感觉到,人类历史上很多暴行都是那样的,不断的发生着,一点点叠起来,当然是革命的丰碑,也是野蛮的记录。恶本身,波拉尼奥有一个对恶的记述,有一个谱系,比如纳粹文学,不知道您是不是同意,把恶作为这样一个关键词。
戴锦华:我不想使用这么理论的表述,但是我必须说,在波拉尼奥的作品当中,他超越了善和恶,。我觉得他不是用恶来审判,他比汉娜·阿伦特走得远得多。比如说发现平庸之恶,来表现恶。因为在他的作品当中,如果你把他所有的作品放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发现所谓的恶在每个人身上,在我身上,在你身上。但是同时暴力的恐怖就在于,他甚至不是以恶为动力,我们通常会想象恶魔的力量,有一种邪恶的东西,他们在制造着暴力。但是在波拉尼奥的作品当中,你会发现甚至无须无需恶,人们可以犯下暴行,这是我的解读。如果我们把它重新回馈回归到恶的谱系里的话,我觉得我们把他重新封闭在了现代主义。我觉得它他打碎了现代主义,可能同时打碎了后现代主义,所以他才能拿达出新的现实的再现,我们才能在他的作品当中再一次遭遇到现实。在此之前的现代主义时期,或者是后现代主义时期,我们和现实之间隔着很多的玻璃墙,在波拉尼奥的作品当中,现实再在次可以成为可触摸的,当然这不是现实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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