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和《帷幕》

  我把《小说的艺术》、《被背叛的遗嘱》和《帷幕》视作昆德拉的文论三部曲,有时甚至觉得,那个写小说的昆德拉并不重要,他写下那些略显啰嗦和矫情的小说,也许只是在积攒经验,为了有一天能够写出这三部不朽的小说诗学著作。但进一步的真相是,对写作者而言,即便如此,这个写作的次序依旧不能够跨越,或颠倒。
  “一个小说家谈论小说的艺术,并非一个教授在他的讲席上高谈阔论。更应当把他想象成一个邀请您进入他画室的画家。画室内,画作挂在四面墙上,都在注视着您。他会向您讲述自己,但更多的会讲到别人,讲他喜欢的别人的小说,这些小说在他自己的作品中都是隐秘存在着的。根据他自身的价值标准,他会当着您的面将小说历史的整个过去重铸一遍,并借此来让您猜想他的小说诗学。这一诗学只属于他自己。”
  这是昆德拉在谈论贡布罗维奇,同时也是在坦陈自己理论思考的特殊方法:即小心翼翼地避免学者的行话和空话,坚持回到一个个具体场景之中。这样的思考毋宁说是一种呈现,它注定令人愉悦,但同时也是很难被概括的。我在《帷幕》一书里留下很多折页,但合上书,如果被问及这本书在说什么,我并不能回答,那些丰盛的细节与故事有如海水,我无法将它们打包带走,只能一再地重新进入其中,重新让它们浸润自身。事实上,小说家的天生特质,就是反对一切的概括,他是独断论和一切社论式写作的敌人。所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句话在昆德拉那里更为本真的内涵是,“小说家一思考,读者就发笑”。
  思辨的背面是抒情,正如哲学的对立面是诗。在诗人和哲人的古老争执之中,小说家扮演的角色,是紧张凝重空气中哧笑的精灵。“在一个小说家的创作历程中,向反抒情的转变是一次根本性的经验;远离自己之后,他突然带着距离来看自己,惊讶地发现自己并非自己以为的那个人。有了这一经验之后,他会知道没有一个人是他自以为的那个人,知道这一误会是普遍性的、根本性的,从此他会知道如何将喜剧性的柔光投射到人的身上。”
  “没有一个人是他自以为的那个人”,这句话可以作为现代小说所奉献的铭文,置放在阿波罗神庙的角落里,用来验证“认识你自己”其实是一句多么严峻和满怀悲悯的告诫。而人类这种普遍和根本性的自以为是,不正是小说要致力撕裂的帷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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