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恩典与救赎——关于《悲惨世界》

3
  《悲惨世界》跨度近半个世纪,从1793年大革命高潮年代,写到1832年巴黎人民起义。其中,滑铁卢战役与1832年巴黎起义,描述得详尽而完整。尤其篇幅巨大的滑铁卢战役,与叙述主线游离得较远,且在情节推动上,产生了一个强行中断。但雨果宁愿牺牲流畅感,为的是完成阐述历史的野心。

  当然,雨果的野心不止于历史。他时时放下冉阿让,错开笔去,分析各股思潮、探讨不同议题。他谈革命、战争、拿破仑、起义与暴动……他推崇有理想和使命感的人,却不鼓吹暴力,他说:“人民,深爱着炮手的炮灰”;他认为无知与罪恶是硬币之两面,却依然满有同情:“对无知识的人,你们应当多多教给他们;社会的罪在于不办义务教育;它负有制造黑暗的责任。当一个人心中充满黑暗,罪恶便在那里滋长。有罪的人并不是犯罪的人,而是那制造黑暗的人。”

  雨果是心怀悲悯的人道主义者,又是虔诚的基督徒。他的遗嘱这样开头:“神、灵魂、责任这三个概念对一个人足够了,对我来说也足够了,宗教的本质就在其中。我抱着这个信念生活过,我也要抱着这个信念去死。真理、光明、正义、良心,这就是神。神如同白昼。我留下4万法郎给贫苦的人们。(他留给母亲的只有1.2万法郎)”

  人道主义与基督信仰矛盾吗?不矛盾。人道主义反对教会桎梏、宗教迫害。但信仰和宗教是两回事。信仰是人和神的直接关系;宗教则是人的组织,只要有人,就有罪恶。在《悲惨世界》中,论及僧侣制度,雨果有过精彩的评论:“每次当我们遇见道存在于一个人的心中时,无论他的理解程度如何,我们总会感到肃然起敬。圣殿、清真寺、菩萨庙、神舍,所有那些地方都有它丑恶的一面,是我们所唾弃的;同时也有它卓绝的一面,是我们所崇敬的。人类心中的静观和冥想是了无止境的,是照射在人类墙壁上的上帝的光辉。”人的内心既有被上帝光亮的善,也有罪性与黑暗滋生的恶。无论在圣殿,还是在街头,无论在监狱,还是在警所,人性永远是灰色的、暧昧不明的。

  4

  这也是为什么,在雨果笔下,野孩子伽夫罗什勇敢善良,却脏话连篇,喜欢小偷小摸;爱潘妮钟情于马吕斯,如圣女一般为他牺牲,同时又出于嫉妒,将他诱入街垒同归于尽;冉阿让在从善之后,也曾因发现养女珂赛特与马吕斯的恋情,而产生嫉妒、幸灾乐祸,与疯狂的占有欲;甚至那场悲壮的1832年巴黎人民起义,在赞美起义者英勇高尚的同时,不忘描写浑水摸鱼、瞎凑热闹、怨气凝成的暴力血腥,以及最终导致失败的集体冷漠。“所有那些地方都有它丑恶的一面,是我们所唾弃的;同时也有它卓绝的一面,是我们所崇敬的。”这就是雨果洞悉之下的人性。

  这种透彻的洞悉力,集中表现在沙威这个人物身上。沙威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在监狱长大,与罪犯为伍,造就疾恶如仇的性格,恪守法律的观念,自以为是正义的化身。他的风格,用我们经常被教导的语言形容就是:对待敌人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乍看之下,确实很难指摘他,因为沙威也是严于律己的。他指证马德兰爷爷即苦役犯冉阿让,当以为错认之时,立即一再请求引咎辞职。在沙威的世界里,他从不怀疑自己是好人,冉阿让是坏人,直至街斗之中,坏人拯救了好人的生命。

  在最初一刻,沙威震惊又迷惑,对救命恩人冉阿让喊道:“您真使我厌烦,还不如杀了我。”此后不久,沙威有逮住宿敌的好机会,却帮忙救送马吕斯,并最终放走冉阿让。

  在我看来,《悲惨世界》所有人物内心独白之中,有两场最为惊心动魄:一场是冉阿让受卞福汝主教感动而由恶变善;另一场是沙威放走冉阿让之后,在塞纳河边沉思自省。

  沙威发现自己为忠于良心而背叛社会,简直吃一惊;又意识到冉阿让饶恕了他,他也饶恕了冉阿让,更是吓得发呆。他一生将法律视为至高,此刻居然出现比法律更高之物:爱和宽恕。他不知如何看待冉阿让,更不知怎样面对内心,以及这个瞬间变为迥异的世界。

  雨果将沙威的正直,称为“黑暗的正直”。为何“黑暗”?因为没有光,这光就是爱。《圣经》说,一切诫命的总纲是爱,爱人的就完全了律法,爱能遮掩许多的罪。比如一生从未撒谎的散普丽斯姆姆为救冉阿让,向沙威撒了谎。撒谎是罪,救人则出于爱。雨果在结束这个场景时,评价道:“呵,圣女!您超出凡尘,已有多年,您早已在光明中靠拢了您的贞女姐妹和您的天使弟兄,愿您的这次谎话上达天堂。”

第一页

      相关新闻:



相关产品: